八月初七清晨,天色剛剛濛濛發亮。大內皇宮崇政殿外的廣場上已經人頭濟濟。今日又是大早朝,京城六品以上官員盡數被準參與早朝。所有的官員都知道,上大早朝便是有大事宣佈。不少人相互打探詢問今日事由,猜測着早朝的內容。
但少部分其實早已知曉今日早朝要做什麼,因爲昨天晚上,皇帝郭衝已經將兩府三司以及條例司的兩位主官請到宮中。嚴正肅和方敦孺將即將頒佈的一部新法給一杆重臣們提前傳閱,徵求意見。所以,十幾名重臣均已知道了今日早朝的內容是什麼。那便是要公告天下,頒佈第一部改革新法。
昨天晚上,與會的衆人幾乎沒有一個提出意見來。郭衝在詢問意見的時候,沒有一個人提出反對的意見。呂中天不吭聲,錢副相不吭聲,樞密使楊俊不吭聲,兩名樞密副使馮唐和李力山也不吭氣。代表三司出席的幾名中層官員更是沒有任何人多嘴。其實所有人心裡都明白,這徵求意見只是走過場。條例司專權變法之事,本個月來這部新法從未徵求過衆人意見,此刻拿來徵求意見豈非笑話。實際上,此時衆人看到的已經是定下來的規章了。
不過在郭衝的詢問下,昨晚最後呂中天也不得不說幾句,但他的話倒是很有分量:“皇上。條例司專司變法之事,臣等不好發表太多的意見。這變法之事,只要皇上和兩位條例司的大人點了頭,覺得可行,便可推行了,其實不必徵求臣等意見。臣等知道皇上變法的決心,也佩服兩位大人的勇氣和才能。老臣無能,無法在此事上給予幫助,卻也不給你們添亂了。老臣只告誡嚴大人方中丞一句。變法之事,太過重大,要通判考慮,謹慎而行,不能莽撞毛躁,好大喜功,否則恐適得其反。老臣雖不管此事,但倘若有人將我大周搞亂了,老臣身爲宰執之首,是必然不能坐視的。 ”
楊俊身爲樞密使自然也要表個態。楊俊道:“變法我不懂,你們說變法能富國強兵,那自然是最好。我身爲樞密使,要說的是,軍隊乃大周穩定的基石。你們隨便怎麼變,但若是涉及我大周軍中之事,必須要徵求我的同意。否則,我可不答應。我可不管你們什麼專司變法之事的權力,我只知道,軍中之事我這個樞密使全權負責。倘若我身爲樞密使連軍權都要被人左右,那我這個樞密使還當什麼?給別人做就是。到那時,皇上,我可能會對人不客氣。皇上要是不支持我,那我便告老還鄉。”
楊俊這番話也是話裡有話夾槍帶棒,那其實是就是說給嚴正肅和方敦孺聽的。郭衝覺得氣氛不對,笑着打了幾句哈哈,安撫了幾句。楊俊倘若辭官,郭衝可絕對不答應。此人雖是莽夫,但其實郭衝知道他最沒心眼,對自己也極爲忠誠。而且朝中那些能打仗能管兵的人又有幾個?倒了楊俊,無異於自斷臂膀了。
昨晚的會議上,嚴正肅和方敦孺也一言未發,因爲根本無需他們說話。那次會議便是要接皇上之手來向重臣們宣佈,事實上這還是郭衝提議的。要按照嚴正肅的想法,根本就無需提前通知呂中天等人。說好了條例司專職變法之事,制定頒佈都不必經過中書,兩府三司有什麼資格過問。還是方敦孺勸了幾句,說這是第一部頒佈的新法,總要給他們些面子,做些表面的文章。何必搞得劍拔弩張。嚴正肅這才同意了這件事。
天氣有些悶熱,天空中的雲朵陰沉發黑,整個廣場上給人一種霧氣矇矇黑影重重的感覺。每一個在崇政殿長階下等候的官員,都像是一個黑暗中的孤魂野鬼一般影影綽綽的不真實。
兩盞燈籠一前一後從廣場南口的御街上緩緩走來。這燈光像是迷霧中的一盞明燈,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當燈籠走近,官員們也看清楚了,那是幾名正排着隊闊步而來的官員。最前方昂首挺胸面色凝重的是嚴正肅和方敦孺二人。兩人身上的緋色官袍上的花紋飾帶在燈籠的照耀下閃着微光。在他們後面,跟着的四名條例司檢校文字官列隊跟隨,每個人手中都捧着一堆文書卷宗,目不斜視的跟在嚴正肅和方敦孺身後。
官員們默默的看着這六人從身邊走過,不自覺的讓開道路。他們都知道,這六個人正是條例司中編撰新法的主力。他們的到來也揭開了一個謎底,那便是今天的早朝必是關於變法之事了。
林覺走在隊伍最後面,目光滑過周圍一張張胖瘦肥圓的官員的臉,在走上大殿臺階前的時候,林覺看到了正站在旁邊石欄左近的一張英俊的臉。那是吳春來。吳春來手扶石階,臉上帶着一種似笑非笑的笑意,目光鎖定着林覺。和林覺目光相觸時,吳春來的目光變得冷厲而兇狠,但在瞬間又恢復正常,微微頷了頷首。
林覺心裡有些發毛,他感覺儘管周圍這所有的官員都表現出了一種剋制和尊敬的感覺,但明顯可以覺察到,空氣中有一種引而不發的危機感。一些遠遠注視的眼睛就像黑暗中的狼羣的眼,給人一種極度的不安全感。特別是此刻,林覺的感覺極度的強烈。倘若自身有一點點虛弱或者是傷口,怕是立刻便會引發嗜血的狼羣衝上來攻擊。
厚重的崇政殿大門發出黯啞而刺耳的聲音,十幾名殿前司禁軍侍衛將大門緩緩推開。站在廣場上和臺階下的衆人仰頭看去,心中一片安寧和溫暖。因爲,在灰暗的天空和黯淡的光線之中,那扇正緩緩打開的大殿之中的輝煌燈火照射而出,像是一座充滿了光明的聖殿一般。金黃色的光線慢慢的擴大,射出的光線就像朝陽旭日的光輝驅走了殿前的黑暗。
在這些官員士大夫們心中,皇權便是他們的精神寄託,是他們心目中最爲溫暖的所在和守護的東西。看到大殿的輝煌和光明,每個人心裡其實都踏實了起來。無論何時,只要這殿上的燈火不滅,只要殿中還有人坐在那寶座之上,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問題,任何的困難也都沒什麼大不了。
“升殿!”嘹亮的呼喊聲響徹廣場。文武百官迅速列隊,按照品級部門文武的序列排列完畢。
“整衣!”殿門前一名高大的禁軍侍衛發出洪亮的叫喊。
百官紛紛整衣,廣場上發出一片悉悉索索的動作聲。
“正冠!”
文武百官紛紛抖袖正冠,有人還順手整理一下自己的鬍鬚和鬢髮。
“上殿!”
黑壓壓的人流步入大殿之中,沒有人說話,只有衣衫摩擦,腳步落地之聲。一炷香後,文武百官都已經靜靜的站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大殿上巨燭高燒,頂上柱子旁數百盞燈照得明如白晝,讓大殿中沒有任何陰暗的死角。
林覺靜靜的站在方敦孺的側後方的位置上,他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大早朝,見識了這上朝的氣氛和場面,林覺心裡也頗有些感嘆。這便是威嚴和規矩。皇權之威,在這種時候體現的特別敏感。每一個看似毫無意義的儀式性的行爲,其實都在暗示所有人謹言慎行,小心翼翼。因爲這裡的主人是擁有着無上權力之人,每個人都必須尊敬他,按照他的意志行事。
其實林覺的身份還不足以有上殿早朝的資格。不過今日是大早朝,六品以上官員都可上殿,更何況,這一次早朝是條例司爲主角,便是品級不夠也
林覺的目光看着前方那座高高在上金光閃閃的盤龍寶座,心想:也不知有多少人夢想着坐在那個位置上,夢想着擁有天下。但其實,那個位置並不好坐。統帥如此龐大的疆土以及各色各樣的人羣,若沒有強大的意志和手段,沒有強大的能力,即便坐在那個位置上,或許也是一種煎熬。那位置帶來的巨大責任感,天下萬民百姓的福祉和性命都肩負在身上,那種壓力是無與倫比的。當然,倘若你根本不在乎這些倒也罷了,只不過但凡不願意負責任的,只想享受皇權帶來的權力的人也大多不得善終。
“聖上駕到!”嘹亮的喊叫聲在大殿中迴盪。
側幕有內侍挑起厚重的布簾,兩盞高挑的宮燈首先探了出來。兩名身材高挑容貌秀麗的宮女挑着八角宮燈走出來,後方,黃袍璨璨的郭衝滿面笑容闊步而入。
“撲通通,鎖啦啦。”殿上一片嘈雜之聲,文武百官紛紛跪伏於地,口中高呼:“臣等叩見吾皇萬歲萬萬歲!”
郭衝緩步登上寶座,掃視了一眼滿殿匍匐於地的羣臣,雙手張開抖了抖袖子笑道:“衆愛卿平身。”
“謝皇上。”衆人紛紛起身,一陣雜亂的整頓衣冠之聲響起。
“來人,給宰相賜座。”郭衝擺手道。
自大周立國以來,宰相的地位一直很崇高,這不僅表現在官職權力上,也表現在形式上。開國先帝定下規矩,早朝之上可允許宰相落座。這一點固然是出於尊重,但其實也是因爲開國宰相沈幫先歲數太大。當年就任宰相時已經七十多歲,久站應對,身子會吃不消,故而賜座以示愛護之意。但從此以後,這賜座倒成了一項不成文的規矩得以一朝一朝的延續了下來。
不過,這也逐漸只流於形式,賜座是尊重,但自沈邦先之後的宰相卻從沒真正的坐在殿上的。這也成了一種規矩。
呂中天的歲數尚沒到六十歲,還沒老態龍鍾難以站立,再說以往的規矩使然,他自然也一次都沒真正的坐在殿上過。
“老臣拜謝。”呂中天躬身行禮,內侍端上來的凳子只擺在一旁,他看也沒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