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正肅和方敦孺都有些驚訝,他們沒想到林覺居然對大周朝的現狀如此的瞭解。短短几句話已經將大周面臨的困境說了個通透。而這些事,他們兩人卻是花了許多時間纔看清楚的。
“我說什麼來着,我就知道林覺不是糊塗人。敦孺兄,你的學生把大周的事情都看清楚了。你的擔心是多餘的,你以爲他不明白這些事,顯然是多慮了。”嚴正肅撫須呵呵笑道。
方敦孺沉聲道:“你既然知道我大周不得不變法,又知道大周面臨的這些難題,又知道後果和危害。卻又爲何拒絕來參與其中。要知道,變法之事千頭萬緒,老夫和嚴大人自然可以扛着大旗走在前面,但需要的更多的明白不得不變的青年才俊和官員們的支持和擁護,去做具體的實事,方可改變現狀。莫非你以爲只站在一旁冷眼旁觀,發發牢騷,現狀便可改變麼?”
林覺吁了口氣道:“先生,既然話說到這個份上,那麼學生便敞開心扉說話吧。變法固然要變,但如何去變?方法,步驟,手段,程度,輿論,以及對於困難的估計程度,學生知道,這所有的一切都是需要通盤考慮的。古往今來,變法之事伴隨着的就是一場狂風暴雨,甚至是流血人命。你們要變,必有人不想變。這便是你死我活的一場戰鬥。我只是不知道兩位先生是否對這一切做好了準備。理想和激情固然重要,但對困難的準備更爲重要。學生正是出於謹慎,所以才拒絕了嚴大人的任命。學生不想參與到一場沒有準備好的戰役之中。”
嚴正肅和方敦孺對視一眼,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嚴正肅邊笑便搖頭道:“哎呀,林覺啊林覺,你先生對你還是很瞭解的。他說你有時候把自己看的太高,說的話不合身份,果然如此啊。你把我們當什麼了?你以爲我們是一時衝動麼?不瞞你說,十幾年前,我便跟你老師爲了變法之事而在民間調查研究了。你先生寫的論述和總結,我們來往的信件堆起來恐有一人多高了。我們有了大量的討論和對策,有些變法的方案甚至我在地方上任職之時都偷偷實行過。我們難道不知道這件事有多麼的重要,而且需要多麼的審慎麼?呵呵,你呀,有時候真是有些自作聰明。”
林覺有些驚訝的道:“十幾年前你們便開始準備了?”
嚴正肅笑道:“是啊。那是我尚在贛南路當縣令。你老師辭官在松山書院當山長。那年秋天,我因事路過杭州,便去拜訪敦孺兄。我二人長談三天三夜,談及我大周情況,均得出需要革故鼎新,變法圖強之結論。之後,我在各地爲官,也將各地的情形寫信告知敦孺兄。敦孺兄在信上與我討論,商議解決的辦法。在我轄下的西水縣,羊山縣等地,我們都做了一些小小的試驗。爲了這些事,你老師寫下的文章和規制不下百篇。可謂是嘔心瀝血,絞盡腦汁。你以爲這變法我們是一時興起不成?那可是深思熟慮且做好了準備的。敦孺兄和我都是付出了多年的心血的。”
嚴正肅說這些的時候,方敦孺也是滿臉的感慨。十幾年來,他和嚴正肅確實都在暗地裡進行着這些方面的研究和商討。其中艱辛和煎熬不足爲外人道也。志同道合的兩人也正是因爲有着共同的志向所以才成爲知己之交。多年來,這些事沒有跟任何人說過,也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寫的那些關於變法的文章和規制也都從未讓任何人染指過。即便是經常幫助他整理文稿的林覺,也是一次也沒見到過那些東西。畢竟,那些東西在朝廷實施變法之前都是不能示人的,甚至他們自己也不知道這堅持了十幾年的暗地裡的準備有沒有能真正實施的一天。
林覺非常的驚訝,他固然不會認爲變法是兩人拍腦袋的行爲,但在十幾年前便開始做準備,這足見嚴正肅和方敦孺兩人的深謀遠慮。但一個疑問也隨之更加的加深。
“原來大人和老師早已未雨綢繆,準備充分。那麼,學生可否斗膽問一句,既然經過了這麼多年的準備,此次變法伊始,大人和先生爲何會先出昏招呢?”林覺沉聲問道。
“昏招?”嚴正肅皺眉道。
“什麼昏招?”方敦孺也板着臉問道。
林覺道:“是,學生斗膽說幾句自己的見解。對於變法之事,學生也做過一些研究。學生認爲,古往今來變法成功者寥寥。唯一算得上成功的便是衛鞅在秦國的變法了。其後所爲者無不失敗。爲何?無外乎是激進主觀,不懂得方式方法,盲目強行推行,不明白要團結大多數的人來支持。當然更有的是因爲新法本身的不完善的問題。總之,變法要成,條件極爲苛刻,幾個常見的錯誤一定不能犯。對於先生和嚴大人要推行的新法內容,因爲尚未公佈推行,學生暫不評價。學生只說一件事,便是這新衙門建立的事情。學生認爲,這便是一手昏招。先生和嚴大人難道不覺得,這新衙門的建立有欠考慮麼?”
嚴正肅和方敦孺對視一眼,兩人的眼中均有恍然之感。
“你倒是說說,新衙門的建立怎麼便是一手昏招了?”嚴正肅撫須笑問道。
林覺也豁出去了,反正今日話已經說到這裡了,索性一言而盡,不再保留。
“嚴大人,先生。這制置三司條例司是個什麼樣的衙門,固然是不用贅言。爲推行變法,設立一個專司變法的衙門機構也是必須的。但這制置三司條例司的職權居然囊括軍政財三大權力於一身,這未免太過分了。”
“你懂什麼?這是爲了保證新法的推動不被人卡脖子,不會受制於他人。所以必須軍政財三權合一。”方敦孺喝道。
林覺點頭道:“學生自然明白這個道理,但問題是,這麼做實際上違背了我大周立國的一項根本性的制度,那便是三權分開,不得專權。這一點相信嚴大人和先生都是明白的。我大周正是基於李唐敗亡之訓,其後亂世更迭政變不斷的教訓,才最終確立瞭如今的三權分治,不得擅專的制度。用意很明顯,便就是爲了能相互制約。而制置三司條例司的出現打破了這種根本性的制約制度,這衙門的本身的設立便是一個極爲激進的變革了。我想這制度上的變革並不在二位的預想之內。先生和嚴大人的變法目標是理財強軍,可沒說要打破祖制。雖然變法需要集軍政財權於一身,但無形中卻留下了爲人攻訐的巨大把柄。我相信不久之後,這必是刺向變法的第一刀。反對者可不會去考慮這是爲了變法的推行的便利,他們會說兩位先生是要變祖制,專權獨大。在變法尚未開始之時,便出了這麼一手昏招,不得不說是有欠考慮的。”
林覺話音落下,嚴正肅和方敦孺均悚然變色。雖然設立這衙門之初只是爲了變法能夠更爲便利的推行。雖然也考慮過權力過大的問題,但爲了變法的實施能夠順利進行,也沒有太過細細的去考慮帶來的後果。變祖制是他們想也沒想過的,當前要務是理財強軍,至於制度上的變革那還是理財強軍的目標完成,大周重回正途之後的事情。倘若因此而引起軒然大波,那絕非是他們想看到的。
嚴正肅皺眉沉思良久,沉聲開口道:“林覺,你所言不無道理。不過……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們設立新衙門的目的,聖上是清楚的。聖上既然批准了,便是對我們極大的信任。所以,即便有人出言攻訐,也不會有什麼結果。 相反,倘若新法頒佈卻要受制於其他衙門的阻力,兩相比較,我倒是情願揹負被人攻訐之名,也要集中三權於新衙門。保證變法能實施下去。否則,變法豈非淪爲被他人左右?那還如何能順利推行?”
方敦孺也道:“正是,老夫和嚴大人的目的不在於專權,他人如何攻訐又能如何?倘若不這麼做,新法必被推諉耽擱,這是絕對不成的。你說的固然需要擔心,但既是變局,權宜從事,也是必然。知者自知,妄測者即便我們小心翼翼,他們還是會妄測。”
林覺無語了,嚴正肅和方敦孺的態度是:錯了又怎樣?新法推行纔是第一要務,我們纔不管別人怎麼說呢。皇上支持我們,這就夠了。
“先生和嚴大人既然如此說,那學生也就沒什麼好說的了。學生只是希望兩位先生事情能順利進行,而非有別的什麼想法。畢竟……畢竟這變法之事無論古今,都是天底下最難的一件事。學生絕不想看到此事因爲種種沒必要的考慮不周而失敗。倘若是天意難爲的失敗反而可以接受,倘若是人爲的失誤,那豈非太可惜了。”林覺道。
“你這是什麼話?你莫非說此次變法註定便要失敗不成?你是來故意惹我們生氣的麼?”方敦孺斥道。
林覺忙道:“學生豈敢,學生沒那個意思。學生再不多嘴了。”
方敦孺冷哼一聲,瞪着林覺。嚴正肅比方敦孺倒是平和的多,他皺眉思索了片刻,沉聲道:“林覺,倘若依你之見,制置三司條例司這新衙門該當如何既保證新法可順利推行,卻又可以不用通過三權通攬的方式來達到此目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