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後的一個月後,他召見宰相呂中天和樞密使楊俊,告訴他們,自己想要廢除燕雲之盟,不打算再讓那個北方的宵小之國跟自己稱兄道弟,不勞而獲的想法時,呂中天和楊俊的反應讓郭衝驚訝不已。
那兩個自己最爲倚重的大臣不但沒有支持自己的想法,而且還對自己的想法覺得難以接受和不可理解。呂中天說了一通燕雲之盟的好處,又說了一通國與國之間誠信交往的準則,又強調了一番國家穩定的重要性,滔滔不絕了半天,其實就是想說一句話:皇上的想法是荒唐的,絕對不能這麼做。
楊俊倒是沒有太過拐彎抹角,他只告訴郭衝,廢除燕雲之盟的契約可以,但前提是做好打仗的準備。遼人不會罷休,兩國必會開戰,而大周是否準備好了開戰?
楊俊說,大周兵馬雖有一百多萬,但遼國兵馬也自不少。特別是遼人的騎兵,數量有三十五萬之巨,強悍善戰,不可小覷。這一場大戰開打,先不論成敗,光是需要準備的物資糧草兵器戰馬的消耗,便是將是一個巨大的數字。楊俊說,自己可以提着腦袋效忠,不惜性命戰勝對手,但前提是,皇上要爲自己準備好打仗所需的一切。
大周朝有足夠的物資和錢財迎接這場大戰麼?呂中天給出了答案。沒有!大周國庫存糧存銀都不足,倘若開戰,撐不過數月。
呂中天還告誡郭衝,兩國交戰,勝敗難料。難道皇上當真要冒着滅國之險和遼人交惡?一旦出了差錯,祖宗留下的江山社稷不保,那將是誰之過?
郭衝起初很惱火,他認爲這是兩位重臣對自己這個新皇的不忠誠。然而,當他認真的盤查了自己的家底之後,郭衝的熱情便一下子變得冰冷了。原來自己接手的這個大周國並非如自己想象的那麼強大。強大的外表下其實骨子裡很虛弱。國庫空虛,拿什麼打仗?原來呂中天的話是中肯的,楊俊的話也是中肯的。原來如果打仗,大周並不能保證勝利,而是有戰敗的危險的。而一旦戰敗,後果難以想象。難道自己當真願意爲了自己的一個千古一帝的夢而去不顧一切的冒險不成?
他也忽然明白了惠宗當時會急於談和訂立盟約的想法。沒有人能承受戰敗後的結果,沒有人敢拿江山社稷冒險。除非你有絕對碾壓對手的實力,有十足的戰勝對手的把握。否則任何一種冒險都是不值得的。
這不是大周立國時的打江山。一無所有時固然不怕失去,因爲沒什麼可以失去。但一旦坐擁四海時,再去冒險那便是愚蠢了。輸了便輸掉一切,贏了不過是錦上添花,這個道理此刻郭衝才突然領會了。
而且,在那之後,郭衝下令的幾次剿滅境內匪徒的作戰也徹底的讓郭衝心涼了。幾次剿匪,調動了大量的人力兵馬,結果除了剿滅了一些小山寨之外,幾處心頭大患一個也沒能拔除。浙東海匪、洪澤湖湖匪、伏牛山山匪,這三處剿匪大敗而歸。震怒之餘,郭衝也感到極度的悲哀。原來大周的兵馬戰鬥力如此之弱,連這些土匪其實都打不贏,還想着跟遼人作戰,那簡直是作死。
登基後的短短一年時間,郭衝快速的從一個滿腦子瘋狂想法,以爲自己可以做到一切的熱血皇帝,蛻變成了一個面對現實的人。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其實並不比自己的祖先們優秀多少,自己其實和他們一樣平庸,一樣的患得患失,一樣的瞻前顧後,束手無策。明白了這一點,郭衝深深的嘆息和絕望。
隨着時間的推移,郭衝越發的對自己擁有的這個龐大的國家有了清醒的認識。百年積重,各種頑疾。就像外表華麗的殿宇,廊柱上孔洞累累,牆壁帳幔上灰塵堆積,處處散發出黴味和腐爛的味道。郭衝以前四十多年的成長經歷,也沒有登基之後的短短一年多成熟的快。他很快便認清了現實,明白了國家所面臨的處境。
四年前,恩師嚴世清去世的那個冬天,他見到了年輕時伴讀在旁的夥伴嚴正肅。
兩個人其實已經十幾年沒見面了。自從嚴正肅科舉高中之後,他便再也沒見過嚴正肅。自己當太子期間,嚴正肅在京外當官,當了好幾個縣的縣令以及地方的州官,自己曾經數次爲他找好了位置,要他回京爲官,但嚴正肅沒有答應。這也是郭衝尊敬嚴正肅的一點。從一起讀書的時候起,郭衝對嚴正肅便有一種敬重和佩服。因爲嚴正肅是個坦白真誠之人,從不玩心思,一是一二是二,坦白執拗的有些過分。也許別人不喜歡他這種直來直去的性子,但郭衝是很喜歡的。因爲郭衝在嚴正肅面前有一種從未有過的輕鬆感,他不必去提防嚴正肅,因爲嚴正肅絕不會有什麼陰謀詭計。他也不必去刻意的掩飾自己,因爲在嚴正肅面前根本沒有必要。正因如此,嚴正肅在郭衝心中的位置無人能比,他淵博的學識常常刻意啓發郭衝,兩人之間的友誼也從未間斷過。哪怕是嚴正肅在遙遠的邊陲小縣當縣令,郭衝也和嚴正肅保持着書信的來往。
這一次嚴正肅之父嚴世清病故,郭衝終於見到了嚴正肅。此時郭衝已經是至高無上的皇帝,但在嚴正肅面前,他依舊懷有和以前一樣的心境,將嚴正肅當成了傾訴的對象。
那一次他和嚴正肅長談了一夜,從自己的失落,談到大周朝現在的情形,將自己心中的一腔抱負和對如今大周局面的擔憂都毫無保留的跟嚴正肅傾訴。他希望嚴正肅能回京城來幫自己,能想出一個解決的辦法,能讓正在墜往深淵之中的大周朝重新振興起來。
嚴正肅當時並沒有給出什麼建議,他只是同意了在一年守喪丁憂期滿之後出任杭州知府,他答應郭衝,三年後他將會回到京城來爲聖上分憂,他需要三年的時間思考解決的辦法。
郭衝同意了這個約定,他知道嚴正肅的爲人,沒有把握的事情他不會答應。一旦他答應了下來,必是有了解決的辦法,並且一旦他決定去做,那便是十頭牛也拉不回頭的。
郭衝將心中那個希望的小火苗藏在最深的角落裡,他在等待着嚴正肅的迴歸,他相信嚴正肅會給他帶來解決之道。他這個皇帝到底是平庸還是將名垂千古。大周朝到底能否成爲自己夢想中的那個樣子。自己到底有沒有底氣完成自己在太子時便設想的那些藍圖,或許全在嚴正肅能否給自己提供一個絕妙的辦法。
四年時間過去,情勢其實已經越來越糟糕了。遼國新皇即位,提出了增加歲幣的要求,郭衝本來都想廢了這盟約,又怎肯同意增加歲幣的要求,於是嚴厲拒絕。這直接導致了東北邊鎮的局勢緊張起來。
以往大周和遼國之間使者來往不絕,近年來關係變的僵硬,已經鮮有往來了。邊境上相互間的衝突也與日遞增,雙方在幽州以北的灤河一帶打了幾場仗,雖然沒讓遼人攻破長城防線,但大周邊軍死傷了不少。這一切都暴露出大周兵馬戰鬥力不濟的事實。好在雙方並未完全撕破臉皮,楊俊也加強了燕雲一帶的防禦兵馬和工事,遼人也吃了幾次虧,沒敢太過放肆。但照此下去,雙方撕破臉的可能已經大大的增加。朝中已經有很多大臣上奏,要求增加些歲幣,維護邊境安定,以免釀成禍端了。
大周朝內部的情形也不容樂觀,雖然依舊天下太平,但國庫虧空,財政吃緊的情形愈演愈烈。雖然加了賦稅,但重賦帶來的負面後果也很明顯。收入來源不足,花錢的地方又太多,而且越花越鋪張,導致了惡性循環。局面已經一天天的惡化了下去。這些,唯有當家的人方知內中底細。
好在,嚴正肅已經給出了答案。
……
夕陽之中,郭衝坐在富寧殿後園那一片金黃色的光線之中眯着眼享受安寧的時候,在東側的長廊之下,一名太監正引着一個身材瘦削,身着紫色官袍的男子匆匆而來。
“皇上,嚴大人來了。”站在郭衝身旁伺候的貼身太監李林輕聲稟報道。
郭衝打了個激靈從迷亂的思緒之中驚醒,轉頭看去,果見嚴正肅正匆匆而來,於是忙起身站了起來。臉上也露出了微笑。
“你來啦,朕正等着你呢。”郭衝道。
嚴正肅快步上前撩起官袍跪地行禮,口中高呼萬歲。郭衝笑着扶起他,指着身旁的椅子道:“坐吧,你我自小一起讀書,情如兄弟,不必行大禮。”
嚴正肅道:“臣豈敢,聖上叫臣來是有什麼旨意麼?”
“你坐下說。”郭衝擺擺手道。
嚴正肅告罪坐下,郭衝看着他道:“春闈大考今日開考了是麼?”
嚴正肅道:“啓稟聖上,今日上午巳時開考。”
郭衝點點頭道:“很好,選拔人才乃我大周第一等的大事,這件事要做好。”
嚴正肅點頭道:“是。”
郭衝道:“朕想問問,之前朕讓你和方敦孺負責此次春闈大考,你們爲何都拒絕了?呂中天舉薦了錢謙益和吳春來,朕其實還是屬意你們兩位的。”
“陛下,錢大人和吳大人也是適合的,二位大人都是博學之士,又是呂相點將,自然不會錯。我和方敦孺拒絕的原因並非是不肯擔責,而是爲了避嫌。”嚴正肅沉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