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昆驚愕無言,父王從未跟他說過他小時候的事情,此時只說了這一件事,他便已經驚的目瞪口呆了。
“沒想到,真沒想到。原來竟有這樣的事情。”
郭冰淡淡一笑道:“昆兒,你歷練甚少,有些事本不該告訴你,怕你沉不住氣,也怕你害怕。但你已經成人了,將來樑王府是你當家,你也該明白這些事了。其實父王不說,你心裡也明白的,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我知道你有時候只是裝糊塗而已。你比父王不差。”
“父王謬讚。孩兒不會讓父王失望的。父王,就林覺的計劃,孩兒也毫不保留的說說自己的想法,請父王指點。”
“你說,叫你來便是想聽聽你的想法。”
“父王。聖上既然跟您提及海匪之事,現在看來是想以此爲藉口。如此看來,我們必須要有所作爲,讓他沒有藉口。所以雖然這是場大冒險,但孩兒認爲是值得的。我們不能回京城,否則便將任人魚肉,父王二十年在兩浙路的經營的心血也將付之東流。我們不能坐以待斃。如能剿匪成功,那麼聖上便失去了這個理由,而且通過此事,也好讓朝中一些人有理由爲父皇說話。否則剿匪不力這個帽子扣下來,即便有人想幫父王,也是無從幫起的。”
郭冰捻鬚沉吟不語。
郭昆繼續道:“但其中的風險也不可不防。咱們不能押上全部的籌碼去孤注一擲,畢竟……林覺的計劃太過兇險。一旦失敗,甚至無需別人攻訐,我們便要主動請罪。如果聖上想要藉此出手,那也是名正言順,無人指謫於他,反而給了他一個最好的機會。故而孩兒說要慎之又慎。”
“如何慎之又慎?你倒是說說。”郭冰點頭道。
“孩兒認爲,首先要增加獲勝的機會。寧海軍一軍剿匪固然是出於無奈,畢竟不能告知朝廷,以免招致更多的麻煩。但寧海軍一軍之力確實單薄了些。孩兒的建議是,此次剿匪,我王府兩千餘衛士也押上去,最好還能再抽調一部分城中守軍。當然城中守軍歸嚴正肅調度,這需要說服他同意。作戰物資咱們也要準備周全,哪怕是咱們自己掏錢,總之,要想盡辦法增加獲勝的機會。”
“恩……你說的對,既戰便要全力保證最好的結果。還有呢?”郭冰點頭道。
“其次,孩兒認爲,咱們也不能把寶全部押在這件事上,他林覺可以孤注一擲,我們可不成。所以,如果事情不順利,便要果斷停手,決不能敗於海匪之手。只要沒吃敗仗,哪怕只是出海去兜一圈甚至沒和海匪交手,這件事別人便不能大做文章。大不了咱們再想辦法應對如今的局面,也不至於情勢崩壞。”
郭冰驚訝的看着郭昆半晌,微笑點頭道:“我兒真的長大了,你說的極是,哪怕是半路撤兵,也比打了敗仗要好,勢頭不對便即刻撤兵,這也是父王心裡想的。我們父子想到一處去了。”
郭昆恭敬道:“父王也是這麼想的麼?這叫英雄所見略同。呵呵,只是對林覺有些不公平,他去了海島上,怕是便回不來了。但這跟我王府大局相比算不得什麼。”
郭冰道:“但願不要走到這一步,這小子雖然囂張,但確實還是有些本事的。將來若能爲我們所用,還是有些助力的。”
郭昆張張口想說什麼,但卻又把話嚥到肚子裡去。
“父王,孩兒還有第三點建議。此次如果計劃順利成功,孩兒覺得也不能將海匪趕盡殺絕,還要留一部分。咱們只要剿滅大部便要收手。孩兒不說父王也定知孩兒的意思。”
郭冰哈哈大笑,壓低聲音道:“狡兔死走狗烹,高鳥盡,良弓藏。海匪全部剿滅了,樑王府更無在杭州的必要了。打一半,留一半,功勞也有,樑王府繼續坐鎮的理由也有。”
“父王明鑑,孩兒正是此意。”
“好好好。我兒當真教我刮目相看,這三點有理有據,都在節骨眼上。我兒之智不在任何人之下。我雖只能小心翼翼的呆在杭州,被皇兄所壓制,但起碼在兒子上我不輸給他。我兒一人可抵晉王淮王兩人。嘿嘿,那兩個根本不能跟你相比。”郭冰冷笑道。
郭昆低聲道:“多謝父王誇獎,可惜,江山是他們的。”
郭冰瞟了一眼郭昆道:“誰說一定是他們的?江山是我郭家的,你也姓郭,明白麼?”
郭昆吁了口氣,低聲道:“孩兒明白。”
……
半夜開始,天變了,雨開始下了起來。淅淅瀝瀝滴滴答答直到天亮,綿綿不停。清晨時分,天空中鉛雲密佈,雨依舊在下,絲毫沒有停息的樣子,反有越來越大的趨勢。
梅子黃時雨,這樣的雨意味着從今日開始,節氣入梅,陰雨天氣將要持續近一個月之久。這樣的雨有好處也有壞處,對於杭州城中以船運爲營生的人們而言,梅雨季時河道水漲,變的更加的寬深,很多不可行船之處的小河也可以行船,這是一大利好。但對於很多百姓而言,梅雨季節帶來的是不斷的麻煩。出行不便,生意不便這還罷了,甚至在湖泊縱橫密佈的南方,梅雨季節會帶來一個巨大的危險,那便是洪澇之災。
杭州知府嚴正肅在半個月前便已經開始召集所轄官員佈置梅雨季節到來時的防洪防澇事宜。身爲一方父母官,嚴正肅是個合格的官員。他在杭州當知府數年時間,已經解決了很多關乎民生的重大事情。他是個實幹家,他希望能真正的造福普通百姓,爲百姓辦些實際的事情。正因爲如此,多年以前他毅然放棄了留在京城爲官的機會,這樣的機會在很多人看來簡直是高不可及。但嚴正肅卻將之視爲糞土。他需要的不是留在京城尸位素餐,他想的是去京外做個父母官,這樣他可以盡情施展自己的本事,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嚴正肅的出身不低,其父嚴世清是上一朝的重臣,兩府三司的重要職位幾乎都輪了一遍。曾歷任開封府尹,御史中丞,樞密副使,三司使,最後終於參知政事的副宰相的位置上。在每一個位置上,嚴世清都做的很出色,以至於朝中某處缺要職時,先皇便會說一句:着嚴世清去便可。時人送雅號‘百搭先生’。嚴世清的官職雖然一直在變動之中,但有一個兼職卻一直沒變,那便是從隆興八年起便被先皇委任爲當時還是個少年的當今聖上郭衝的老師,以如今的情形來看,那是帝師。由此可見,先皇對於嚴世清的能力才學人品的高度認可。
嚴正肅從那時起,便成了當今聖上身邊的伴讀之人。嚴世清不是完人,他自然明白要讓爲自己的兒子培養未來的皇帝之間的感情。他請求讓嚴正肅進宮伴讀,說是怕耽誤了自己唯一的兒子的學業,其實正是基於這點私心。最好的交情正是少年之時,將來他嚴家之子要想立足於朝堂,恐怕要倚仗此時的安排。
事實也正如嚴世清所想,嚴正肅和郭衝的關係很好。郭衝甚至將嚴正肅當做兄弟,對嚴正肅比對郭冰這個親弟弟還好。以至於嚴正肅中了進士之後,郭衝奏請先皇要將嚴正肅破格留在京城爲官。要知道,除非是一甲進士,可進翰林等館閣之中爲學士,可留在京城之外。其餘的人則必須要在外地爲官曆練,方有機會調任京城的。嚴正肅並非一甲進士,郭衝其實這就是替嚴正肅走後門了。
然而,郭衝的想法卻是一廂情願,嚴正肅一點也不領情,他希望能去京外實現自己爲一方百姓做實事的理想。他不願留在京城,在翰林館閣之中浪費時間。郭衝百般相勸,嚴正肅就是不肯。嚴正肅的執拗是出了名的,有時候即便是郭衝也不得不容忍他的倔強。這一次郭衝照樣沒能說服嚴正肅。嚴正肅打起鋪蓋離開京城,從此,二十餘年間,他輾轉任了三任地方縣令,兩任通判。
慶豐元年,郭衝登基爲帝。很快便下詔召嚴正肅進京任職。嚴正肅的第一個職位是三司副使,分管戶部。在他人看來,嚴正肅這是一飛沖天了。然而嚴正肅只在京城呆了三個月,便鬧着要離開。郭衝再一次沒能說服嚴正肅,最後派他來到杭州當了知府。
沒有人明白嚴正肅爲什麼要這麼做,沒有人理解他爲何喜歡離開京城到外邊來當這些地方的小官。有人說他高風亮節,有人說他不識時務,有人說他沽名釣譽,更有人說他腦子有問題。但嚴正肅一概一笑置之。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只有他自己明白自己想要什麼。二十多年的底層爲官的生涯,讓他積累了許多,讓他看清楚了許多。他心中一團火苗在跳動,就等着東風起時燒起熊熊烈火,到那時,也許人們便會明白他嚴正肅到底要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