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覺,我想你該明白我們的意思了。你不用爲難,你來勸我,我心裡很感激。我此生做的唯一錯誤的事情便是那般對你,事後想想,我也很後悔。曾今我一度想找你好好談談,想將你收回門牆,但我卻又放棄了。我之後多番於你爲難,其實……也是有些深意的。”方敦孺看着林覺緩緩道。
林覺輕聲道:“先生是否是覺得……變法之事未必有好的結果,所以……故意疏遠我,打壓我,讓我遠離你們。免得……牽連學生。”
“哈哈哈。”嚴正肅大笑起來,大聲道:“敦孺兄,你這個學生,實在太聰明瞭,聰明的過頭了。我本以爲只有我才知道你的心思,沒想到他卻早就知道了。敦孺兄,我真是羨慕你,能有這樣的學生。”
方浣秋驚愕道:“真的麼?爹爹你真的是這麼想的麼?你將師兄逐出門牆是真的想保護他?”
方敦孺苦笑道:“林覺,你就是太聰明瞭。這世上太聰明的人往往沒有好的結果,人說難得糊塗,你還是要裝裝糊塗的。哎!老夫跟你們說實話吧,自我和嚴大人來京城之後,我們全力推行變法之事之後,我們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攻訐。我和嚴大人其實都看的出來,皇上心志不堅,這變法之事不知何時便會偃旗息鼓。林覺,你以爲我和嚴大人是急功急利,急於求成是麼?誠然,我們確實很着急,很想快速完成變法之事,起碼要將框架迅速的搭出來,之後再慢慢的填充彌補其中的錯謬。我們的理由是遼人的威脅,給我們的時間不夠。但其實,那都是託辭。我們其實最擔心的不是遼人不給我們時間,我們最擔心是……皇上不給我們時間呵。”
“皇上倘若不能堅持變法之事,那麼變法的事情遲早是要失敗的。所以我們才着急的要將所有的事情儘快做完。我們不想半途而廢。但是我和嚴大人都沒有把握,也知道這麼做會出很多問題,但我們顧不得了。大周不能不變法,否則便是走上不歸之路,若因此出什麼紕漏,我和嚴大人也認命了。但我們不能害了你們,你們是大周的希望,我們不能牽連你們。倘若明說此事,你是不肯走的。所以我們便利用了你對新法條例不滿的這一點,製造出諸多矛盾,讓你和我離心。你以爲老夫不心痛麼?但老夫不能不這麼做啊。”方敦孺蒼老的聲音迴盪在耳邊,林覺整個人都傻了。
他對方敦孺猜測的轉變其實也是在最近才發生的。他將自己和方敦孺交往的種種過往都回顧了一遍,忽然覺得自己有些事不太對勁。方敦孺不是個庸人,或許他不通人情,但他絕不是那種沒有肚量的人。他幾次三番的打壓自己,做的極爲過分,非常的傷人,甚至可說是試圖毀掉自己。就算自己跟他變法意見不合,他也不至於如此。林覺認爲,方敦孺其實有着主觀上的故意。這種故意要麼便是對自己恨之入骨,要麼便是別有用意。
方敦孺怎麼可能對自己恨之入骨?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難道松山書院中的師徒相得,談笑風生,情若父子的感情都是假象?方敦孺當了官之後便會變得這般陌生?再怎麼說,自己也是救了方浣秋一命,他完全沒必要這麼對待自己。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是說不通的。但他偏偏這麼做了,做的那麼絕情絕義,甚至不顧所有人的反對。那麼這當中或許另有原因。
那日林覺在大早朝之前和方敦孺見面之後,林覺便一直在想。以方敦孺的作風,不可能默認自己將方浣秋留在身邊而沒有任何的表示,這不是他的作風。他不但沒有發怒,相反卻有欣慰之態,要自己好好的照顧方浣秋。當時林覺心裡便在想,事情怪的離奇。
直到變故發生,林覺在思索破解之道時才豁然開朗的想到了這麼一種可能。倘若嚴正肅和方敦孺一開始便覺察到變法之事是飛蛾撲火,他們極有可能用極端的方式避免身邊的人受到牽連,從而採取這種讓人不可理喻的行爲。
這一點跟杜微漸聊天的時候,杜微漸也表現出了困惑。杜微漸說,他決定辭官歸鄉的時候,兩位大人表現的極爲決絕,甚是沒作太多的挽留。當時他的心裡邊很是疑惑。杜微漸回鄉之後,他的老師,京東東路的名儒方元治曾經跟他說過一番頗有深意的話,他說,要杜微漸不要忌恨嚴方二人,這件事不是壞事,反而是好事。方元治和嚴正肅是好友,曾經同縣爲官,關係甚篤。方元治辭官歸鄉教書之後,他們之間還有密集的書信來往。杜微漸還是進入了條例司之後才知道嚴正肅和他的老師之間有這麼一層關係。這也正是杜微漸困惑的原因。就算看在自己老師的面子上,嚴正肅也該在自己辭官時做出一些姿態來。可是他並沒有。
林覺認爲,很可能這也是嚴正肅保護杜微漸的一種舉動。所以做出了這種不近人情的行爲。
今日林覺只是試探性的猜測說出,沒想到卻真的是如此。
“林覺,老夫得告訴你幾件事情,免得你心中對敦孺兄的誤解難以消除。第一件,便是關於你你二伯林伯年被查之事,你可能認爲我們不講情面,拿你林家人開刀。事情過去了這麼久,老夫也跟你說出實情。當初查勘三司賬目時,你二伯所犯之過何止我們指控的那麼一點。林伯年利用其職務便利,默許奸商走私鹽鐵等朝廷違禁之物與外邦,謀得大量不當之利。收受賄賂倒是其次,鹽鐵等物乃嚴禁私自流通,更遑論是走私到外邦,光是這一點便足以判斬立決了。你林家都要受牽連。當時我的主張是法辦的,但敦孺兄看在你的面子上懇求我網開一面。後來你提出交罰銀保全林伯年,我們也答應了。你或許以爲那是你想出的解決的辦法,殊不知單以罪行而論,那是最輕的處罰了。事後敦孺兄常嘆息說,他沒想到自己也成爲徇私之人,這成爲他一生中的一個洗刷不掉的污點了。他所做的這一切還不是怕你二伯的大罪抖落出來壞了你的前程麼?還不是出於對你林家上下的維護麼?”
林覺驚愕不已,他萬萬沒想到那件案子還有這樣的隱情。當初和方敦孺生出的芥蒂便是從二伯的案子而起的。從那件事之後,林家上下將方敦孺罵的狗血淋頭,怪他不講情面,拿林家人開刀。害的林家不得不將整個家產抵押出去,面臨傾覆的危險。殊不知,林伯年犯下的罪行實際上並非罰銀便能解決的。走私朝廷明令禁止的鹽鐵等物和外邦交易,按照大周律法是要斬立決的,且林家也是要受到牽連的。方敦孺如此正直之人,卻爲了自己徇私了一回,當時他應該心中充滿了糾結和矛盾的,這對他來說,絕對是很難的一件事。
“先生……你……”林覺說不出話來。
“正肅兄,莫提了,這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這件事我常深以爲憾。也害的你跟我一起隱瞞了此事。不提了,不要提了。”方敦孺沉聲道。
嚴正肅笑道:“人非聖賢,豈能無過?人無完人,你我只是普通人罷了。既是普通人,有些私心有當如何?我並不爲此而內疚。”
方敦孺苦笑道:“也只能這麼想了。”
嚴正肅隔着柵欄看着林覺道:“除了這件事,還有其他的事情。你高中狀元之後,被吳春來他們算計進了崇政殿說書公房中爲官,你定對敦孺兄一點也不爲你的前程出力而惱火吧。但你也不知,敦孺兄是特意不讓你參與變法之事,也是爲了保護你。那公房中雖無前程,但卻也沒有什麼麻煩。你是敦孺兄的學生,去了任何一個衙門,都難免受到攻訐欺壓。如果將你調入條例司中,更是會面臨任人唯親的攻訐,且也在風口浪尖之上。所以敦孺兄纔沒有去爲你做些什麼。你定奇怪,爲何後來還是將你調入了條例司中。那是因爲條例司當時爲了擴大在青年才俊中的影響力,所以將當科三甲聚集於條例司中,便是爲了要造出聲勢來,讓天下青年才俊知道我條例司是有志才俊聚集之地。會讓更多人對變法之事認可。在這種情形下,你是狀元郎,倘若不來條例司會聲勢削弱不小。說白了,你們是條例司的門面,這是一種宣傳的手段罷了。但這只是權宜手段,老夫和敦孺兄從未決定將你們留在條例司。宣傳的效果達到了,新法開始推動了,你們的使命也就完成了。而我們便要想辦法讓你們離開這是非之地。”
林覺都傻眼了,原來自己進條例司不是因爲方敦孺的提攜,而是當時條例司剛剛建立,變法剛剛開始,需要造出聲勢來。新科三甲聚首條例司中,爲變法效力,這是最好的宣傳噱頭。也就是說,自己其實是因爲狀元的頭銜,而非是方敦孺的學生才被調入條例司的。否則自己還要在崇政殿公房之中一直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