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敦孺挺直身子昂起頭來,大聲叫道:“皇上,變法不可停啊,停了便功虧一簣了啊。”
郭衝冷聲喝道:“這不勞你費心了,你已經無需再關心此事了,關心關心你自己吧。”
方敦孺呆呆而立,忽而仰天大笑,狀極癡狂。笑聲停息,轉向一旁呆呆而立的嚴正肅拱手說話。
“正肅兄,你我的努力居然就這麼毀於一旦,哈哈哈。變法在皇上眼中竟如兒戲一般。正肅兄,我對不住你,是我連累了你。我方敦孺無愧於任何人,唯一有愧的便是對你。”
嚴正肅眼眶溼潤了,沉聲道:“敦孺兄,你沒有對不起我,你我均無愧於任何人。我們只是遭人算計了罷了。他們處心積慮的要讓我們死,如虎狼一般暗中找機會,就算沒有今日之事,他日必有其他之禍。敦孺兄,想開些,你我早就有今日的準備,不是麼?”
方敦孺點頭道:“是,我們早就有了今天的準備了。”
郭衝皺眉喝道:“嚴正肅,你和方敦孺不同,你並無大逆不道之言,但你也必須反省接受審查,即日起你停職閉門,接受審查。你不要被方敦孺帶偏了。”
嚴正肅躬身道:“多謝皇上的愛護,臣知道這是皇上的恩典。但臣和方大人本就是一體的,臣說過,方大人的言論便是臣的言論,臣的言論也是方大人之意。皇上不必體恤臣了,也不必念及舊情。該如何治臣之罪便治罪吧,臣不會推卸任何責任的。但有一點,請皇上三思而行。變法不能停,兩年來無數人的努力難道皇上真要功虧一簣麼?”
郭衝皺眉沉吟不言。
呂中天沉聲道:“皇上,莫要聽他們蠱惑之言。此二人大逆不道,他們的話能聽麼?莫忘了青教之亂,便完全是他們的責任。皇上對他們已經仁至義盡,難道還要對他們容忍不成?那三不足之論驚世駭俗,若不嚴加懲辦肅清,正氣清聲,後果不堪設想。皇上該思量的是這些纔是。”
郭衝聞言,心中剛硬。沉聲道:“嚴正肅,朕確實有些念及你我當年之情。但在這件事上,朕不能姑息。你說方敦孺的言論也是你的言論,你二人是一體的,那朕也不能饒恕你。傳旨,嚴正肅亦革去所有職務,拿辦下獄。待審辦覈實罪行,一併懲處。”
嚴正肅嘆息一聲,跪地行禮。方敦孺輕嘆道:“你何必如此?”
嚴正肅苦笑道:“你又何必如此?”
方敦孺大笑道:“是啊,我們兩個何必如此?無奈,這怕就是我們的宿命。正肅老弟,自古變法未有不流血者,若有之,便自你我始。但願你我之血,能驚醒世人,能讓我大週上下明白變法必須要有斷腕之志,有流血犧牲之心。那便無怨無悔了。”
……
誰能想到,在臨近新年的一片熱烈祥和的氣氛之下,朝廷之中發生瞭如此巨大的變故。不啻於提前到來的一聲春雷,讓朝野上下市井之間震驚不已。
朝廷旨意下達之後,變法派兩位主要人物嚴正肅和方敦孺被羈押,條例司中的主要骨幹官員也統統被收監問審。接下來,兵馬出動,迅速封鎖了條例司衙門。吳春來親自帶隊,帶人查封條例司各公房,將所有的卷宗和文書全部攫取在手。條例司中所有官員小吏全部被羈押於公房之中,等候審查問詢。
轟轟烈烈進行了快兩年,引發無數的爭議和喧擾的變法突然間便偃旗息鼓,戛然而止。就像是一輛奔馳的馬車,猛然間撞上了牆壁,車子翻覆,且滿地雞毛。
早朝之後,林覺便第一時間趕回府中。在朝堂之上,在那種局面之下,林覺無法爲嚴正肅和方敦孺說半個字,他也無從辯駁。那三不足的言論實在是一種打破了郭衝底線的言論,方先生說出這樣的話來的時候,實際上便是已經犯了大忌。
連林覺這樣的穿越者都明白,這年頭最基本的一條準則便是敬天法祖,尊儒重道。這是整個封建帝王社會的行爲準則和道德基礎。實際上追溯更遠的時代,敬天法祖也是所有統治者和百姓們所遵循的共同的法則。對君主而言,自詡天之子可獲得統治萬民的合法性。天子握上天授命以統帥萬民,君權天授,萬民敬天,故敬天子,臣服於天子的統治,這是一整套政權合法性的簡單邏輯。打破這個邏輯,便是觸動了最基本的底線。
爲了鞏固這些邏輯,每個取得帝王之位的人都會不遺餘力的粉飾自己的身份。世間流傳的一些帝王出生之時都會伴隨一些異像的傳言便是竭力渲染天子降臨的與衆不同。比如說,傳言漢高祖劉邦之母被龍附身,後其母懷孕出生,其父劉太公在旁目睹自己的老婆和龍雜交的過程,後來生出來的劉邦得了天下。在比如說,隋文帝楊堅出生在般若寺中,出生時紫氣滿庭,直衝霄漢。這還不算,還說楊堅出生時額頭上便生有龍鱗犄角云云。等等這些其實都是標榜帝王的與衆不同,其根本的目的都是讓世人明白這些人都是上天授命之人,前來統率百姓,百姓們必須要服從他們的統治的。說白了,便是爲了證明政權的合法性的。
而方敦孺的三不足之言,顯然是觸碰了這個不能跨越的紅線。原本郭衝對變法的決心便沒有那麼堅決。特別是在不斷的攻訐之下,又有如青教之亂的事情發生,郭衝又下了罪己詔。這一系列的折騰下來,郭衝心中早已生出了悔意。此刻方敦孺再來這麼一出,郭衝豈能容忍?
林覺知道,以方敦孺的智慧,他其實並非是攻擊郭衝政權的合法性。他能看破這裡邊的貓膩,他看清楚了天地運行跟人其實沒有什麼太大的關係的道理。但他應該將這一切放在心裡,他該明白這些事不能說出來的。或許是爲了激勵變法派的信心,或許是他壓根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又或許他根本沒想到有人會將他的言論告密,引發如此軒然大波。總之,方敦孺說出這些話的那一刻起,這後來的一切便似乎已經不能避免了。
但無論如何,事情已經發生了,林覺不能坐視不管。即便他自知可能沒有辦法扭轉局面,但他的做些什麼。起碼不能讓方敦孺和嚴正肅有性命之憂。在回家的路上,林覺仔仔細細的思考了整件事,他覺得,郭衝應該不至於想要方敦孺和嚴正肅的命,所以事情還有可爲之處。但首先,他的回去將此事告知方師母和方浣秋,之後再尋求如何解決此事。
林家後宅之中,當林覺將今日朝堂上發生的事情跟方浣秋說了之後,方浣秋整個人都傻了。她面色煞白,身子搖搖欲倒,幾欲昏厥。小郡主等人忙扶住她安慰,良久之後,方浣秋才眼淚撲簌簌的掉落下來。哭出來之後,所有人反而鬆了口氣。
“方家妹子,不要難過,會有辦法救人的。令尊聲望高隆,皇上不會對他怎樣的。你不要擔心,現在要做的是趕緊想辦法。”小郡主柔聲安慰她道。
方浣秋咬着下脣,淚眼汪汪的看着林覺道:“師兄,你會救出爹爹的是麼?你有辦法是麼?”
林覺皺眉輕聲道:“浣秋,我會竭盡全力營救的。我會去求見皇上,請求皇上能夠從輕發落。我想先生的性命是無虞的。但是你知道,這一次的事情其實很嚴重。先生的言論被人告發,皇上也震怒了,加之呂中天楊俊他們一定會咬住不鬆口,所以隨時會有變數。最讓我擔心的其實還不是這些,而是嚴大人和先生性子,今日在堂上他們其實本有開脫的機會的,可是他們不願屈服。這纔是我擔心的。他們脾氣太剛烈了,這種時候若不認錯,恐怕會適得其反。”
方浣秋叫道:“那怎麼辦?那怎麼辦?能有什麼好辦法麼?”
林覺道:“本來我可以直接去求見皇上,但我覺得此刻去未必能有效果。一來皇上正在氣頭,未必肯聽人言。二來,我想應該先徵得你和師母的同意。一旦我去見了皇上,只能有一個讓皇上消氣的辦法,那便是勸說先生認錯。先生一日不認錯,便會更加激起皇上的憤怒,也會讓呂中天楊俊他們更有煽風點火的措辭。我去見先生勸說也未必有用,所以我希望能先告知你和師母,屆時你們跟我一起去見先生,或許你們的懇求比我說的話更有用。”
方浣秋點頭道:“師兄說的對,便聽師兄的安排。我們去榆林巷見娘去吧,出了這等事我要跟娘住在一起了,娘一定很害怕,我得去陪着她。”
林覺道:“我派人去將師母接來這裡住吧。”
方浣秋搖頭道:“不不,榆林巷是我的家啊,我和娘都走了,爹爹倘若回家了,家裡豈不一個人也沒有了麼?還是住在榆林巷的好,也許皇上已經息怒了,爹爹已經在家裡等着我們呢。”
林覺輕嘆一聲,心道:倘若真的如此簡單便能過關,那還說什麼?浣秋啊,這一次連我都有些束手無策了。這件事上敢給先生他們求情的人一定鳳毛麟角,畢竟這件事太嚴重了啊。只求那些人能夠不落井下石便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