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那壞蛋醒了。”
女孩嚇得一下跳開,張口向外喊道。
門外沒有回答,女孩害怕了,一下子像只小鵪鶉似的瑟縮起來,一邊警惕地看着慶忌,一邊向門邊悄悄挪動腳步。
“喂!不要怕,叔叔……不是壞人……”,慶忌吃力地說着,努力擠出一個人畜無害的笑容。
小女孩緊緊抿着嘴,使勁瞪着他,還是不說話。
慶忌又笑了笑,眼前的小女孩只有七八歲模樣,瘦瘦小小的,尖尖的下巴,小巧的鼻巴,一雙大大的眼睛水靈靈的。她的身上穿着一套男孩似的破爛衣衫,那衣服也不知洗過了多少遍,很多地方已經磨爛了,成了絲網狀,大腿和肋骨部分有些肌膚都已裸露在外邊。她的膝蓋處已經磨成一縷縷的絲線,慶忌一隻大手就能握得過來的小腰肢上纏着一條破舊的葛布腰帶,至於那條曾經被慶忌扯下來的褲腿,則用稀疏的絲線重新縫和起來。這一切都表明,這個小女孩只是附近小村子裡的一個普通女孩,而且家境非常貧苦。
慶忌對她的身份和家境做出了初步的判斷,很快地想好了一番說辭,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變得平穩柔和下來,一邊問道:“是你救了我吧,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小女孩毫不領情地扭過頭去,眼珠轉了轉,落在門後一柄魚叉上。那是一柄竹叉,只有頭部裹了一層銅皮做刃,或許這已是這家裡很珍貴的生產工具了,銅叉保養極好,擦拭得閃閃發亮。
“這小傢伙。警惕心很強,而且……膽子還不小。如果慶忌被這麼個小女孩給叉死……”
慶忌嘴角抽動了一下,目光落到了眼前。他躺在牀上,身上搭了層破爛的被子,肩後還枕着一套被褥,就在手邊,有一隻梨子。梨子黃澄澄地,看起來很可口。它的一面已經被咬了幾口,咬口處像被犁了似的,有一道道齒痕,看起來非常可愛。
慶忌不禁笑了笑,伸手抓過那隻梨子,也不擦拭一下,便使勁咬了一大口。梨肉不算細膩,甜中帶酸,味道還算可口。慶忌滿口腥羶的味道,即便暈厥中被人灌了熱湯也揮之不去。咬了一口梨子。卻覺有股清香味道,不覺精神一振。使勁又咬了幾口。
那隻梨子不算太大,沒幾下便被他啃了個精光。在慶忌狼吞虎嚥地吃梨子的時候,那個小女孩就一直瞪大眼睛看着他。
慶忌吃罷梨子,向她笑笑,故意顯得更加虛弱,以打消她地警惕:“叔叔……真的不是壞人。你救了叔叔地命,等叔叔養好了傷會報答你的,叔叔會……嗯……會賠給你一件漂亮地新衣服,還會給你很多錢。”
小女孩那雙會說話的大眼睛慢慢亮了起來,忽然飛快地問道:“你是誰,你很有錢嗎?”
她的話說的非常快,說完便使勁閉緊嘴巴,好象一張嘴就會有隻蚊子飛進去似的。
“是啊……,叔叔有很多錢……”慶忌沉吟着說,眼神微微閃爍了一下。
“不許撒謊!”女孩瞥見他地眼神,忽然飛快地說。她的聲音又脆又好聽,是那種典型地越人口音。慶忌沒想到這鄉間小女孩如此機警,當他吃驚地看向這女孩時,女孩又已閉緊了嘴巴,用一雙大眼睛很警惕地看着他。
“咳!當然……叔叔怎麼會騙小女孩呢?嘿嘿……嘿……,叔叔……真的是一個很有錢的人,叔叔家呀……是一個吳國的大商賈,叔叔叔的父親死後,就該叔叔繼承家業了,可是呢……,叔叔有一個壞叔叔……”
“嗯?”小女孩擰起了一雙漂亮的眉毛,用一種很可愛的表情看着他。
“呃……就是叔叔的叔叔,叔叔的爹爹的……弟弟。”
“喔……”
“叔叔地叔叔,是個壞叔叔,壞叔叔想霸佔叔叔地家產,於是壞叔叔就趁叔叔不備,使勁捅了叔叔一劍,還把叔叔推下了船,叔叔就順水漂到了這裡……”
慶忌費盡脣舌,打起精神編足了一篇謊話,然後說道:“那個壞叔叔怕叔叔沒有死,一定會派人找來的,小妹妹,你把叔叔藏起來,再給叔叔弄些吃地好嗎?等忠於叔叔的家將和管事們找到叔叔,叔叔懲罰了壞叔叔,就給你送來好多好多好東西作爲報答,你看好不好?”
小女孩烏溜溜的眼珠轉了幾轉,忽然問道:“你真的不是壞叔叔?”
“當然不是,你看叔叔象壞人嗎?”
慶忌吃力地擡起手,撥了撥垂在眼前的散亂長髮,向她擠出一臉笑容。
此時的慶忌披頭散髮,頭上沾着些樹棍野草,未經修理的微髭針一般一根根豎立着,被水浸泡的有些慘白浮腫的臉上,左頰幾道泥痕,右頰一隻清晰的鞋印,看起來的確不像壞人,倒像一個乞丐……
小女孩的眼神明顯更加懷疑起來,慶忌摸了摸腰間,那柄來自勾踐的利劍已不知去向,但他懷裡的魯削卻還在。慶忌暗暗忖道:“這戶人家雖窮,倒是一個老實本份的人家,沒有搜我的身。看來這裡已是越國地境了,我的人搜不到這種地方,我得取得這戶人家的信任,讓他們儘快把我送回去,我生死未卜,現在大營裡不知亂成了什麼樣子……”
想起可能的種種後果,慶忌心急如焚,但他此刻卻不能表露出來,他摸了摸懷裡,發覺囊中還有些東西,便摸出一塊玉飾。提在手中向她說道:“喏,你看,這是很貴重的玉飾,歹人哪裡有這麼值錢的東西,是不是?”
玉飾閃耀着瑩潤地光澤。蒼翠欲滴,即便是那沒見過世面的小姑娘也看得出它的珍貴和美麗。
“哇!”小女孩雙眼一亮。驚歎着張開了嘴巴。
慶忌這才發現,這個很可愛的小蘿莉嘴巴里的只剩下三五顆孤零零地小白牙還堅守在崗位上。張着嘴巴時顯得特別可笑,難怪這小丫頭說話飛快,說完就立即閉緊嘴巴,原來是怕別人看到。
慶忌會心地一笑:“叔叔把它送給你好不好?”
小女孩下意識地點點頭,又飛快地搖搖頭。這時門打開了,一個戴竹笠的男子走進來。他一手提着一隻竹簍,另一隻手拿着一張收起地魚網。
“爹爹!”小女孩一見父親,立刻跑過去,接過他的竹簍放在一邊,那人摘下竹笠,放好魚網,笑着看向慶忌:“小兄弟,你醒啦?”
這人高高瘦瘦地身材,看起來像是三十七八的樣子,不過這年紀很難說的準的。由於生活的艱辛。許多普通農家面相都比實際年齡蒼老地多,從這人矯健的動作和眼神來估計。他地實際年齡應該還不到三十歲,但是僅看他臉上那細密的笑紋,卻像是快到四十了。
“大哥,小弟謝過大哥救命之恩。”慶忌掙扎着想要坐起,那漢子趕上幾步,一把按住了他:“躺着躺着,你受了傷,不要起來了。”
他這一快步走過來,慶忌纔看出,這人竟是瘸的,一條腿使不上力,要拖着在地上行走,一拐一拐的很是吃力。
那人扭頭對女兒道:“小光啊,去把魚拾掇拾掇,然後燉鍋魚湯,給這位叔叔補補身子。”
“爹,這魚不拿去城裡換錢給娘治病嗎?”
那人被女兒一說,有些尷尬地看了慶忌一眼,對女兒道:“魚可以再打嘛,不要嗦了,快去。”
“哦!”女孩趁父親不備,瞪了慶忌一眼,提起魚簍出去了。
“得蒙救得性命,小弟已是感激不盡,可不要如此破費了,還不知大哥如何稱呼?”
那人憨厚地笑道:“小兄弟不用這麼客氣,我姓施,你叫我施大哥就好了。”
“施大哥。”
“噯!兄弟你是……?”
“喔,小弟姓席,席斌,本是商賈人家,因爲……”
慶忌把對那女孩小光說過的話又向他重複了一遍,那人坐在牀邊默默地聽,慶忌說完,施大哥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垂下了眼皮。
慶忌窺他表情,心中暗凜,他僵硬地笑了一聲,問道:“施大哥,可是不信?”
施大哥悶頭笑了笑,擡頭瞅了他一眼,慢吞吞地道:“席老弟,你……是吳國士卒吧?”
慶忌大吃一驚,飛快地探手入懷攥住魯削的刀柄,凜然看向這個瘸子。
“大哥!大哥!”
燭庸風風火火地跑進掩餘的大帳,伸手摘下銅盔,往旁邊一名侍衛懷裡一丟,急不可耐地擺手道:“出去,出去,統統給我出去。”
“大哥……”
掩餘放下手中的竹簡,把眉頭一皺,不悅地道:“都多大的人了,何況如今你還兼着大司空的職位,穩重些成麼?什麼事啊慌慌張張地?”
“大哥,我要去看慶……大王地傷勢,居然也被阻住不準入內,我是他的叔叔啊,居然也被擋在帳外,這也太邪門了吧?你可是我親大哥,你跟我說實話,慶忌到底怎麼樣了?”
掩餘目光一閃,說道:“還能怎麼樣?肋下中了一劍,透體而過,傷勢何等嚴重,本不能見了風地,需要靜養才成,你沒見我都不去探望他麼?早告訴你守在本陣,你闖去做什麼?”
“嘿嘿!”燭庸狡黠地一笑,湊近了道:“你算了吧,君死於發,秘不發喪。這是自古以來的規矩,燭庸不是三歲孩童,還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你們瞞得住三軍將士,可瞞不住我這當今大王地王叔。大哥,你說實話。慶忌是不是已經死了?”
“放屁!不許胡說!”掩餘攸然變色,緊張地向帳口看了一眼。見帳口無人,這才鬆了口氣。向弟弟聲言厲色地低喝道:“你瘋了?這句話傳出去那還得了?別說你是我兄弟,再敢如此擾亂軍心,我馬上把你抓起來。”
燭庸神色一緊,也壓低了聲音道:“大哥,他真的死了?”
掩餘又向門口看了一眼。一扯他的手臂,把他扯到帳中坐下。低聲道:“你胡說甚麼,他的確受了傷,但是……人跌落水中不見了,迄今下落不明。爲安軍心,我們纔對外聲稱大王受傷靜養,同時命英淘將軍沿河搜索。不然的話,你以爲夫差能老老實實待在姑蘇城內,早趁機發兵反攻了。”
“大哥,如今都幾天了,英淘可曾找着慶忌?他中劍落水。必不能遠行。可是當時那麼多人馬,可有一個找到他?依我看。怕是他當時便已身死,沉屍江底難以尋覓。咱們這樣,瞞得一時,能瞞得了一世?”
掩餘心煩心亂地道:“這不是正在找嗎?總得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吧?”
燭庸雙手扶膝,目光炯炯,向他靠近道:“大哥,你不覺得,這是你地好機會嗎?”
掩餘心中一跳,避開他目光道:“什麼機會?”
燭庸目光灼熱地道:“大哥,這是天意啊,慶忌既死,有資格繼承王位的,除了你還有第二個人嗎?如今夫概已死,放眼吳國,誰還是咱們地對手?你看,那姑蘇已是一座孤城,孤立無援,只要把它打下來,整個吳國便一統了,如此良機你不要,還要等到什麼時候?”
公子掩餘頰肉一抽,凝聲道:“休得胡言亂語!當時上萬兵丁使魚網將那片水域都撈了個遍,但凡大過一巴掌的魚兒都沒留下一條,卻始終沒找到他地身影,他受了重傷不假,可正因如此,偏偏就找不到他,這不恰恰說明他沒有死嗎?”
燭庸道:“那又怎麼樣?如今我們在和夫差爭江山啊,軍中豈可一日無帥,國中豈可一日無君?你只要登基爲王,就算他有朝一日活着回來了,那時你已打下姑蘇,一統吳國,他還有臉讓你這個叔叔給他讓位?”
掩餘猛地扭過頭,沉聲道:“這番話我只當沒聽見,不要讓我從你嘴裡再聽到一次。”
燭庸急道:“大哥,你怕甚麼?這些大軍的確是慶忌一手帶出來的,可他們就不想榮華富貴世世尊榮?如今完勝在即,而慶忌偏偏失了蹤,你若稱王,我敢打保票,他們就算不怎麼樂意,也絕不會反對。”
掩餘拂衣而起,怒道:“住口住口,再敢胡言亂語,你就給我滾出去!”
“大哥!”燭庸急得一把扯住他的衣衫。
掩餘目光一厲,惡狠狠看向燭庸,俯視着他道:“燭庸,無論慶忌爲王,還是掩餘稱王,你都是貴不可言的吳國公子,有什麼區別?你如此處心積慮誑我稱王,到底是什麼用心?難道,你也要效仿姬光,行那不義之舉?說!”
掩餘一步步迫近,燭庸在席上連連後退,掩餘這番誅心之語聽得燭庸額頭冒出涔涔汗水,他急退幾步,翻身拜倒在地,重重叩首道:“大哥如此說,可是冤殺兄弟了。你是我地胞兄,慶忌是我侄兒,他爲王時,我雖不服,卻也不會反他。可是如今既有這樣機會,兄弟當然希望自己大哥爲王,兄弟自知威望不足,爲人魯莽,不是做大王的材料。如果兄長同意,燭庸願去說服軍中衆將擁戴大哥,何況,兄弟還有武原守軍,對我忠心耿耿,也可爲兄長助力,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還望兄長三思!”
掩餘頓住腳步,臉上煞氣漸斂,燭庸偷偷瞄了他一眼,伏地不敢起身。
掩餘退了幾步,慢慢坐回席上,眸光微動,心神已陷入沉思。
王與公子,一步之差,卻是天壤之別。那是君與臣地區別,是天與地的區別,如果有機會,誰會不心動?慶忌現在生死未卜,即便他未死,看來一時半晌也不會趕回來,燭庸手中有武原人馬,自己也收編了不少原屬闔閭的人馬,再加上赤忠乃是新附於慶忌的人,也很容易爭取。像孫武、荊林、樑虎子、英淘、阿仇兄弟這些人,雖對慶忌忠心耿耿,可是人皆有私心,就不信他們不爲自家富貴着想,自己又不是謀殺慶忌篡位自立,而是迫不得已之舉。現在只說慶忌重傷,並未說他生死未卜,軍中已是人心惶惶,早日擇日新君,便可穩定人心,打着這個旗號,他們縱然不願,也決不會造反,如果真的稱了王……
想到這裡,掩餘的心也不禁怦怦地跳了起來,血氣上涌,一時竟有些喝多了酒時頭暈目眩的感覺。他定了定神,忽地想到孫武近來的舉動,不由暗暗有些吃驚。
慶忌的大軍因爲不必擔心夫差會棄城逃走,因此並未採取圍城戰略,大軍皆集結於閶門之前。兵營六分,排的是梅花陣法,五營如星拱月護衛着中軍。但是如今孫武卻以夫概以亡,唯一可慮者唯有城中夫差爲由,對五營進行了調整,如今孫武坐鎮中軍,樑虎子在其左翼,荊林在其右翼,燭庸地人馬在荊林之右,靠近湖泊。而自已地大營在樑虎子之左,在自己外側,則是任家軍。六座大營是一字排開,而且自己和燭庸的兩營被隔絕了開來,原本還沒覺得甚麼,這時一有了私心,頓時驚覺有異。孫武……,他在防備甚麼?
“大哥,大哥……”燭庸見他臉上陰晴不定地沉思良久,忍不住小聲喚道。
他這輕輕一喚卻象炸雷一般,駭得掩餘身子一震,他地耳邊突然想起了慶忌曾經說過的一段話:“不瞞你們說,我在大江上受要離一擊,鋒利的短戟直透肺腑,那樣重的傷勢,實在是再難活命了。當時,我感覺到自己飄到了半空之中,我還看到荊林和樑虎子抱着我大哭,要放火焚船。然後,我的面前出現一個光的通道,一束白的耀眼的強光,我整個人都被吸了進去,見到了一個完全不同於當今天下的世界,那裡是天界衆神居住的地方……”
“大哥,你決定了嗎?”
掩餘猛地打個冷戰,心頭有些發寒。
“我……決定了……”
燭庸一聽立即摩拳擦掌地爬起來,掩餘卻已扭過頭,死死地盯着他,冷冷說道:“燭庸,你給我聽清楚了,我王慶忌,正在中軍養傷。只俟大王傷愈,便六軍齊發,攻取姑蘇,平定吳國江山。”燭庸一呆,掩餘已一字字說道:“一日不得大王的死訊,一日不得心生妄念。燭庸,你安份守在本營,切勿亂生是非,否則……休怪掩餘不念兄、弟、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