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燈如豆,薛公酒肆的店堂裡空落落的,楊楓和毛公、薛公置酒默默對酌,已飲了近半個更次。
薛公斜了楊楓一眼,笑道:“小子,沒話說嗎?”
楊楓懶洋洋地一笑道:“美酒當前,還有什麼比喝酒更讓人快意暢心?喝酒,喝酒。”
薛公皺了皺眉,以一種頗不尋常的腔調道:“不和我們談談無忌公子嗎?”
楊楓輕晃了晃酒碗,眯着眼漫不經心地道:“莫談國事!莫談國事!”
薛公左手一抹濃密的絡腮鬍子,雙眉鷹翅般揚起,虎目如炭火盯着楊楓,漾起淡淡的有些輕蔑的笑意,一字字沉聲道:“小楓,你怕了!”
“怕?”楊楓右手幾不可察地一顫,眉尖微跳,以異樣的眼神看着薛公,不以爲然地笑道:“我有什麼可怕的?”
毛公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深沉地道:“小楓,相交這麼久了,你的脾性我們還不知道?你越是做出毫不在意,漫不經心的模樣,心裡就越是着緊重視。你避而不和我們兩個老傢伙談無忌公子,其實你心裡對他是非常的忌憚。”他的眼睛溫暖地看着楊楓。
楊楓把酒碗放在几上,苦笑一聲道:“兩位何必把話說得這麼直白。是的,對信陵君我很是忌憚。自從知道對手將會是他,我彷彿渾身都激盪着一種力量,又有一種惴惴的緊張。不可否認,他的聲名給了我一份無形的壓力。”他陰沉着臉嘆了口氣,“沒有人願意有這麼個近乎恐怖的對手,我不喜歡這種虛怯的感覺,但事實上我擺脫了不了這種感覺,實力、聲名、能力、勢力,無論哪個方面我都及不上他。”忽然又隨便地笑道:“無知者無畏,有時候太過於知己知彼卻也不是什麼好事,反而囿住自己的手腳。‘無忌公子’,兩位對他的稱呼親近而不失敬重,我何必讓你們爲難呢。”在兩位老人面前,他可以毫無顧忌地放開心懷,不必象在他人之前得作出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
毛公注視着楊楓,笑道:“知己知彼?說的好大話,你此行有何打算?”
楊楓也不隱瞞,輕聲說出自己的籌謀。
薛公嘿嘿冷笑幾聲,道:“推信陵君成爲魏王,虧你想得出。若信陵君真有此意,還用得着你來使勁。”
楊楓一愕,詫異道:“不會吧。他難道不是以《魯公秘錄》爲餌,引趙國好手入魏盜寶,再製造機會脅迫趙使行刺魏安釐王,既趁機奪取王位,又藉此把禍水引向趙國嗎?”
薛公皺起眉頭,目光一閃,和毛公對視一眼,若有所思地道:“《魯公秘錄》?借趙使之手行刺魏安釐王,在秦國無暇東進時得兵權對趙用兵。這會是誰的主意?馮諼?果然高明······呵,你倒說說看,信陵君有意王位,這麼些年又爲什麼不動手呢?”
楊楓認真地道:“其一,安釐王對他這個異母弟弟極不放心,疑忌重重,處處提防;其二,魏國有龍陽君一幫魏王親信勢力加以掣肘對抗,信陵君若真動手,只恐因內爭導致國勢遽衰;其三,信陵君亦得顧及他的賢名。”
薛公哈哈大笑道:“魏安釐王防範無忌公子不假,可你聽說過豈有千日防賊的話嗎?昔吳王僚重甲三重,侍席力士百人,亦逃不過專諸魚腸劍一擊,無忌公子門下豈少專諸、聶政之輩。龍陽君算什麼東西,賣身邀寵之徒,憑他也對抗得了無忌公子?螢蟲焉能與明月爭輝。至於名聲,竊鉤者誅,竊國者侯。何況安釐王對公子的煎迫天下誰人不知。公子倘有意,魏國早是囊中之物了。”眯縫起一隻眼睛,笑道:“小子還記得毛老頭對無忌公子的評價嗎?”
楊楓暗吸了一口冷氣,隱隱似乎有什麼關鍵之處把握不住,默然思索着隨口道:“毛公當日言道‘無忌公子雄才大略,氣度風采過人,雖出身王室貴胄,卻慷慨灑脫,不拘小節,全無逼人驕氣。他的身上有一種獨特的魅力,往往寥寥數語,便使人感生知己之心,樂於效死。諸公子養士而不知士,無忌公子卻知人識人,推誠相待,能用人之長,入其門下之士,皆能盡展所長。’大概是這麼說的吧。”
薛公眼睛微擡,似乎陷入對往事的追憶,深沉地道:“以無忌公子胸襟之闊,眼界之大,豈會出篡位如斯小智短計。小楓,你看錯無忌公子,也太看輕無忌公子了。”
一直無語的毛公輕呷了一口酒,慢慢道:“小楓,和無忌公子相較,你的確是太年輕了。你對情勢的分析不失高明,但眼界只囿於趙魏兩國,你沒有看到,天下!”
“天下?!”楊楓身子探前,專注地盯着毛公。
毛公又抿了一口酒,道:“無忌公子絕不會篡位,不是他沒這份能力和實力,而是,他的着眼點在天下。自趙魏韓三家分晉,魏文侯率先崛起,當其時,魏國乃天下最強大的國家,其疆域,南有汴水,與楚爲鄰;東有淮潁與宋齊爲鄰;函谷關內黃河西岸,自鄭西北過渭水,沿洛水東岸到上郡,築長城與秦爲鄰;北有卷、酸棗,與趙爲鄰。魏都安邑,逼近秦國。有李悝、西門豹、樂羊、吳起、田子方、段幹木一大批賢臣良將,將相得人。國中平原肥沃,人口稠密。伐中山,拒秦、破趙,盛極一時。然龐涓桂陵、馬陵之敗後,商鞅乘其弊破魏,魏惠王遷都大梁。自此,秦屢征伐,魏盡失河西地,河東亦爲蠶食侵奪。無險可守、四面受敵的弊端益暴露無遺。至無忌公子出,國勢方有復振之跡。但公子之賢能,亦爲各國所忌。若無忌公子一朝篡位,各國恐魏強盛,必以此爲藉口急加兵於魏,以一魏國何能抗天下,你該明白了吧。”
楊楓雙肩微微顫抖,一口飲盡碗裡的殘酒,臉色有些發白,一經毛公點破,他完全明白了信陵君這條高明至極的一箭三雕之計——
借趙使之手除去安釐王,他不是爲了篡位,而是爲了掌權。一旦安釐王身死,他將會不動聲色地迅速排除異己,掌控實權。再迎回在秦國爲質的年輕識淺的太子增繼位,以周公自居,如此他“賢明”的聲望又能驟攀上一個新的高度,同時亦可使魏國避開風口浪尖的敏感地位。而對趙用兵,也如願取得了口實。甚至,趙國將因此成爲第一個被列國瓜分亡滅的國家。
好高明的算計!好可怕了得的無忌公子!
夜色沉沉,楊楓走出店堂,站在院落裡,擡起頭長噓了一口氣。晚風輕輕吹拂,月光溢滿了暗藍的夜空,他感到臉頰一陣發涼。揉揉臉,楊楓突然想起一句極有哲理的話:“在災難的火星裡,有人被燒成焦炭,有人卻煉成真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