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掛中天。楊楓和一早聞訊趕來的柏人城守趙明敷衍了一陣,即拱手作別,啓程南歸。
行出數步,楊楓勒馬回顧,心中不由掠過無以名狀的傷痛。身邊朝夕相處、一道出生入死的鋒鏑騎衛士僅餘得六十餘人,不遠處的河灘上,尚未召集民伕掩埋的馬賊屍身狼藉鋪陳,血腥氣隔着一段距離猶濃得化不開。成羣的烏鴉“呱呱”淒厲地叫着,繞樹飛舞,盤旋在屍堆上,伺機俯衝啄食。“烏鳶啄人腸,銜飛上掛枯樹枝”,李白的《戰城南》,瞬間滑過楊楓的心頭。
這還只是兩日間三場血戰中規模最小的一處戰場。楊楓輕嘆了口氣,沉鬱地道:“凌真,你跟李倫一道去吧,擇個好地方,好好地收斂安葬弟兄們。”略一沉吟,又道:“展浪,我單騎先行回都,你領着弟兄們慢慢跟上。”
展浪急道:“師帥,還是由我翼衛你一起回邯鄲。”
楊楓拍拍展浪的肩膀,淡然一笑道:“我們離開將近兩個月,邯鄲的形勢不明,我必須先從烏家獲知各種消息,以便應變。大隊人馬一起南下,我就不好和烏家接觸了。”隨手頂上斗笠,將長刀用布裹好,撥馬一徑去了。
初夏的午後,天氣已很有些燥熱,風裡也帶着絲絲熱氣,不知從哪一天起,知了開始了無休止的聒噪。邯鄲城郊的烏家牧場裡,陶方和牧場管事僕頭烏文躲在屋裡,悠哉悠哉地就着幾個小菜品着酒。
烏文瞟了門外一眼,壓低聲音道:“老陶,最近牧場並沒有什麼大事,大少昨天卻住到這兒幹嗎?”
陶方往嘴裡丟了塊肉,低低地道:“等人。”
“等人?”一頭霧水的烏文正待再問,一名守門的家將敲門而入道:“烏公,門外有人言有要事欲單獨求見烏公。”
陶方霍地站起身道:“應該是來了,快請。”
烏文惑道:“你知道來的是何人?”陶方搖手不答,快步走到了門邊。
不一會,一個頭戴斗笠的人一身風塵僕僕地走進屋內,略略將斗笠推高几分。陶方眼睛一亮,斥退家將,掩上房門,恭謹地施禮道:“楊公子!”
楊公子?烏文聞言急急跳起身行禮招呼。
看到陶方,楊楓微一怔,笑道:“陶兄,是大少讓你在這等我的?”
陶方垂手恭聲道:“公子,大少自己就在牧場等着公子您。昨日一早滋縣司馬將軍的奏章急送入都,大少知公子返回邯鄲,定會先到牧場,故在此相候。公子請隨我來。”
轉身低聲囑咐了烏文幾句,陶方領着楊楓轉過長長的甬道,來到後面一個幽雅的院落中。
小院環植修篁,綠影搖風,颯颯作響。奇石聳峭崢嶸,引小澗清泉穿石,錚錚淙淙若鳴琴奏箏,極盡天然蕭趣。兩個人沿着一條卵石漫就的小徑轉過兩個彎,便見到烏應元健壯魁偉的身影正在前面慢慢踱着,似在思忖着什麼。
楊楓涌起了一種親切的感覺,輕咳一聲,快走兩步,深深一揖道:“楊楓拜見岳父。”
烏應元轉過身,哈哈大笑,扶起楊楓,攜着他的手朝屋裡邊走邊道:“昨日司馬尚函送狼人黎敖及其手下有名賊目巫珩、韓豹、朱海、魏昆、周奇六顆首級到邯鄲,我就知道你要回來了。昨晚柏人的趙明飛奏邯鄲柏人之捷,今天司馬尚又函送趙箭、士榮、許振的首級入都,並上奏泜水、柏人大捷始末。現下邯鄲城都哄傳遍了。”他停下腳步,意味深長地看着楊楓,道:“數日前司馬尚上奏,言馬賊肆虐邯鄲近郊,他身爲滋縣守將,扼邯鄲南方門戶,自當爲主分憂,願起麾下騎兵,平剿賊寇。可他又不親自統兵,只派了個無名騎將王······王什麼的。然後幾日間,狼人、灰鬍就相繼出現在滏水左近,你卻又正好適逢其會,這一切未免太過湊巧了吧。司馬尚的奏章說什麼‘恐灰鬍潰賊北竄沿途剽掠泄憤,村鎮盡爲赤地,故併力急逐追剿’,一力爲那姓王的騎將和李倫請功。但明眼人誰看不出來,這三戰三捷皆是出於你之力。”
楊楓聳聳肩,道:“看得出來是一回事,抓不抓得住尾巴又是一回事。此戰我一爲掃靖賊氛,二爲揚名立威,再度確立在軍中地位。孝成王的封賞,我可還真不放在心上。”
烏應元含笑道:“適才堡中剛有信傳到,你知道朝中有人暗地裡是怎麼評價你的?”
楊楓側過頭,饒有興味地道:“是怎麼說的?”
“兇暴如虎,貪狠勝狼、陰狡似狐。”
楊楓忍不住失笑道:“沒想到對我評價居然如此之高。”
進屋坐定,烏應元爲楊楓斟上一碗茶,臉色凝重地道:“小楓,秦昭襄王上月病故後,呂不韋連派了兩批使者潛抵趙國,與我烏家接洽。第一次是個叫肖月潭的門客,第二次居然是他的頭號心腹手下圖先,說已經鋪好路了,催促烏家儘快舉家入秦,同時······解救嬴政!”
楊楓慢慢地喝着茶,靜靜地聽着。
“從烏家在秦國的眼線得來的各種消息看,秦國現在暗潮洶涌,內爭極劇。”烏應元的兩道濃眉擰在了一起,“昔日平原君門下的毛遂竟投入了陽泉君門下,短短時日即得陽泉君重用。陽泉君在他襄助之下,據商鞅所定之法,不遺餘力地在執政思想理念上攻訐呂不韋。雙方如今最主要的爭鬥反倒不是家將劍手的衝突械鬥,而是門客的講論爭執。毛遂雄辯滔滔,縱橫捭闔,闡述商鞅法、武治國的理念鞭辟入裡,幾次大挫呂不韋門客之鋒,呂不韋門下所論的‘法天地’主張被他駁斥得體無完膚,聽說深爲秦國軍方激賞······可惜了這麼個人才,竟爲秦人所用。”
楊楓發自內心地一笑,就應該這麼抓住呂不韋的弱點、痛腳窮追猛打,又不是小孩過家家,劍手私鬥算什麼事,當下也不說破,把玩着手中的茶碗,思忖着道:“我明白了,呂不韋在秦國內爭中佔不了上風,就開始急着打嬴政的主意了······趙姬死了,對呂不韋是個沉重的打擊,但梟雄畢竟是梟雄,他抓住子楚的性格弱點了······”
“子楚的性格弱點?”烏應元不解地道。
“不錯!子楚是個極念舊情,重情尚義的人,或者說,他身上有着文人憂鬱的氣質。趙姬滯留趙國,又在質子府中遇刺身死,子楚必會生出愧疚念舊之心,從而對嬴政憐惜之心大盛。如果搶在這個時候把嬴政搞回去,在爭儲君中未嘗沒有一搏之力。一旦嬴政儲君位置定下,呂不韋便可扭轉目前的不利局面。而援引烏家入秦,又可使他的勢力激增。借烏家爲軍方提供戰馬,他還能不動聲色地插足軍隊。好算計,好算計!”
烏應元呆了一呆,微笑道:“現在烏卓正在北疆一帶,以在代郡新拓的疆土上開拓新牧場爲由,主持着烏家北遷事宜。對圖先他們,我只說質子府因刺殺事件,守衛更加森嚴,急切間尋不到良機動手,而趙穆、郭縱虎視烏家,烏家入秦要多加籌算,不可貿然行事,先拖着他。”
楊楓也笑,“是啊,拖。呂不韋那條線留着也好,說不定日後尚有用得着之處。”
烏應元的臉色突然沉了下來,道:“小楓,你離邯鄲後的近兩個月來,發生了三件大事。副將趙明雄在你走後第六天遇刺身死。廉老將軍在房子城、鐵山大破燕軍,擒殺慄腹、慶秦,兵困燕都,燕王喜卑詞重禮求和,齊國也遣使前來說和。”
楊楓冷哼一聲,道:“意料中事,早知破燕就是徒勞無功,糜費軍費,卻得不了多少實利。對了,齊國使臣是誰?該不至於是田單親來吧。”
“齊雨。”
楊楓不屑地一撇嘴,“繡花枕頭一包草。”
“繡花枕頭?”烏應元不禁莞爾,旋即臉色又陰鬱下來,沉聲道:“這兩件事還算不了什麼,但十幾日前,邯鄲卻來了個叫尉繚的年輕人,求見大王。一番長談,即被拜爲上大夫。唉!當年虞卿說大王,一見,賜金百鎰,璧一雙;再見,拜上卿,已是令人咋舌了。這個尉繚晉升之快更叫人瞠目結舌,五天前,大王欲讓他暫兼邯鄲副將,他竟當廷拒絕,狂言‘寧爲雞口,不爲牛後’,大王居然不罪,調趙俊任邯鄲副將,將城外大營交與了他······”
“什麼?尉繚已掌握了邯鄲城外大營?”楊楓不由身軀一震,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不錯。這傢伙成日裡陰着一張臉,誰的帳也不買,不過看來大王對他是超忽尋常的寵信。據說他對你頗爲不屑,譏嘲你是因器具而成事罷了。這個傢伙得勢,對我們可能很是不利······”
楊楓淡淡道:“不要緊,以後總有打交道的機會。”
烏應元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默然一會兒,道:“燕王喜急於求和,不惜重金打點,也給父親送了份厚禮,內中有個美女是極出色的,我給你留下了。”
楊楓微笑着搖了搖頭,道:“多謝岳父厚愛,小婿不敢領賜。”
烏應元的眼裡忽而露出一抹調侃的得意,笑道:“這倒也是,你的眼界是很高的。我忘了告訴你了,前幾日你派人護送回邯鄲的兩位先生和那位李姑娘已經到了,我都幫你安置好了······你放心,李姑娘和廷芳相處得很是融洽。”
聞言楊楓臉上不由得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