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氈掀開,光華倏現,耀出的一片金色異彩絢得人眼睛一花----整塊鞍鞽連同馬鐙通體璨然,竟然都灼閃着黃澄澄、溫潤柔和的亮澤。煜耀的馬鞍間,參差綴嵌了玳瑁、琅、瓊瑤、明月珠,瑰亮的日光下,一抹抹瑩豔的彩芒,一波波流燦的輻光,脈脈地幻閃,諧致地疊掩着,纏錯着,交融着,滲暈着,凝沉在一汪兒澄柔亮潤的金輝裡,彷彿籠上了一層幽渺豔釅的霧氳……
趙哲、趙悅俱是豪奢的宗親子弟,眼界腹笥寬廣,什麼珍異之物沒經見過,打眼便知那鞍具乃是以赤金熔鑄而成,雖則較諸於尋常鞍韉大爲削薄輕巧,然而即便不論其上葳蕤的珍飾之物,單隻一具金鞍,就是一份重得令人咋舌的厚禮。
炫得瞳眸一花趙悅猛地噎住,目光微凝,對趙哲一瞥,臉色回暖了些,擰了脖子,乜斜着眼覷定楊楓,鼻腔裡含義不明地又哼出一聲,眼底的輕藐不屑意味卻是更濃烈了幾分。
趙哲眼角擠褶出笑紋,眼裡爍閃出幾星抑不住的亮光,脣邊掛着意味深長的笑意,撣撣袍袖,就便拂落楊楓掀起一角的錦氈,笑眯眯地點頭道:“金羈絡頭,青絲系尾,好雄駿的馬匹,楊侯好巧的心思……既宜安侯也道卻之不恭,楊侯,如此我等便生受了!”說着,眯着眼慢慢踱饒過馬身,一面“嘖嘖”讚歎,一面饒有興味地捋過後一匹駿馬的長鬃,在氈墊上拍了拍,眄了文車一眼,揮手示意在一旁低頭垂手侍立的扈從將顯見得有些吃力的三匹健馬牽了過去。
角號高揚長鳴,回覆了精神頭的儀衛們腆胸疊肚地齊齊發出一長聲喝唱,神氣活現地前導開道。恍若極不經心地一眼掃過整支騎隊。楊楓低沉失望的心境更多地涌上了悲涼和激憤,沉沉地呼出一口氣,他斂去了目光中瞬間凸現的銳利鋒芒,扳鞍上馬,平靜而帶了應有地適度謙恭。緩轡相陪於文車之側,隨口和趙仲笑談。趙哲不緊不慢地驅馬靠近,半笑不笑地搭上了話。
不一刻,趙哲的談鋒健旺了起來,口角順溜,談笑風生,以相當隨意的語氣敘講着一些朝堂的人事更迭,邯鄲的軼聞趣事,又饒有興趣地探問代郡地風土人情,長寧君的近況。楊楓的興致似乎也見得頗高。爽朗地順着趙哲的話題和他海闊天空地閒聊:窩火地抱怨代地民風奸刁獷悍,百姓多棄田耘蠶桑,喜仰機利而食,侈靡不務本;妙趣橫生地講述塞外走馬、逐羊、獵雕的諸般逸趣……待談到高闕封邑,楊楓更是津津有味地說到如何理荒穢、如何致糞本、如何開渠沼,何處植黍,何處種菽。怎樣接絕續乏地輪種,怎樣刺草植谷、多肥施田,怎樣燒荒破土、深耕熟耘,老圃一般,瑣瑣碎碎,滔滔不絕,顯見得很是自得,以至於趙哲幾次意圖引開話題都沒能成功。先還無可無不可在旁聽着的趙悅早翻了白眼,厭惡地策馬走遠了些。
自趙哲與楊楓攀談起,宜安侯趙仲便不多說話。只微微頷首含笑聽着,一臉的安詳、寧靜,但泰然自若的表相下,內心卻極不安寧,思如潮涌,一雙悄然亮着的眼睛深沉地注意探索着楊楓的神情。
他當然聽得出來,趙哲正旁敲側擊地探着代郡、楊楓地底,只是以他對趙哲的熟悉,依然能從中感覺到一絲熱切的愉悅,也不難推知。這個“奇刻奇貪”的傢伙,怕是已得了楊楓偌大的好處吧----唯有足夠分量的金珠珍玩,才能剝去他世胄顯貴特有的外在傲慢。
眉心一聳,趙仲不易察覺地狠狠盯了團圓了瘦臉,笑意盎然地趙哲一眼。眼尾餘光不經意間掠過車前不遠處神氣傲慢又幼稚的趙悅。竟有無盡酸苦的悲哀自心底透出。那趙悅純然桀驁驕矜不知世事,只知拿捏着自己貴重的出身論尊卑。目空一切,覷得人如無物,趙哲倒是精明,可貪得無厭,心機算計多用在了替自家盤算上。北上一路行來,少不更事的趙悅時時處處追逐奢華的鋪排派頭,供張必求精美,異常恣肆橫暴,趙哲便大肆斂聚,變着法搜刮,行橐日豐。他敦促再三,終也無濟於事,令他常常感到一種一籌莫展的無力感……
他們知道肩上承擔着的重責嗎?代郡,絕不似他們想象中的那般簡單!長寧君趙固然是震懾郡守楊楓的一柄利劍,楊楓又何嘗不是用來掣肘長寧君地一把重錘,以此方得以維繫着北疆邊陲重鎮的安寧。昔日代安陽君趙章覬覦大位,若非代相田不禮濟惡,勾連陰植私黨,亦不至釀就沙丘變亂的慘劇。時下情勢微妙,趙鎮雁、代,定武垣,威權日重;楊楓出身寒微,無族無黨,固是其人可放手重用的好處,然而另一面卻決定了他行事便少顧忌牽掣,易爲功利所動。前時太后、大王遂尉繚意,以“高闕侯”空銜使出外鎮,而長寧君和他似是極爲相得,疏章多有推重,未必不是網羅籠絡之意。若然趙包藏着奪位的禍心,那麼處置稍有不慎,勢將造成動亂,衍化出其他難以預料地後果。這一切是趙哲、趙悅所能周旋應付化解得了的嗎?可惜大王不肯納諫,重新啓用趙安、牛冀兩位德高望重的老臣至代,也不願讓自己留在代郡“佐助”長寧君,偏生信重趙哲這般諂佞的貴戚宗親,爲之奈何!
趙仲正思慮紛紛地在愁緒中暗暗掂量權衡的時候,楊楓喟嘆着的一句話滑進了他地耳朵,“……爲國卻胡立功,如若日後青史之上,楊楓得以和牛翦、李牧將軍同列,此生之願足矣!”趙仲心思一動,眼裡爆起一道銳利的精芒,虎口相對的兩手倏然拳握,朗朗笑道:“楊侯忠直,朝野鹹知,想日後史簡,豈獨與牛李同儕,當得與高赫、肥義、李伯諸公比肩方是。”
此語明着褒讚,隱晦的深層意蘊半是試探半是警告,又有了兩分安撫籠絡的孤詣苦心。
不是嗎?高赫在趙襄子晉陽圍城危厄中舉動敬謹,不失人臣禮,論功爲第一;肥義忠烈老臣,受命佐惠文王,沙丘之變臨難毋苟免,盡忠死義;李伯爲代郡守,與初即位地孝成王君臣交孚,不待詔旨私用兵御齊、燕紓難而王弗疑。幾個人地功績勳勞尚在其次,蔚在史冊標立的即是謹守臣節地“(手機??閱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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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忠節”二字。尤其以李伯點出了君恩深重,賦予專征重柄,臣下憂濟爲任,忠義效命,以國士相報,乃至於臣功著而王業興,就不知眼前這人是否能夠領悟得了其中的深意了。
楊楓側轉了頭,直視着趙仲,很認真地道:“宜安侯的話楊楓卻是不敢苟同!板蕩識誠臣,高赫、肥義諸公忠名莫不成於國家危亂險難之際。肥義相國即曾嘆曰,貞臣也,難至而節見;忠臣也,累至而行明。料想他們,也不願爲博一己忠名而令國家置於朔風零雨中吧。”
趙仲面容一僵,乾乾地笑了一笑,心下略沉。
趙哲目光閃閃,“格格”笑道:“宜安侯所言確實是失了偏頗,自趙固大人鎮代始,李伯、李牧,而至於如今的楊侯,歷任代郡守,忠勇相望,戍邊禦敵拓疆,收指臂之效,所在莫不如是,豈有醜人哉!我大趙國史上又何能少得了這些國之干城濃墨重彩的一筆呢。”
一直不吭聲的趙悅不以爲然地回頭睨了一眼,晃着不算寬厚的肩膊,用一種懶洋洋的語氣輕蔑地道:“國士?若李伯之流,顧望無人的喪家之犬罷了。不是先王榮寵,尚嗷嗷不見飲食,左右也不過是急功利以顯能邀寵之徒而已。”
趙仲氣得渾身禁不住微微顫抖,恨不得飛起一個窩心腳將他踹下馬去。自大趙開國以來,親貴入仕的貴族政治和舉賢使能的因功授官制並存,雙方的矛盾漸積漸深。趙穆作亂,邯鄲動盪,鐵騎踐王城,踏盡親貴骨。趙偃即位,優撫煢嫠,再度擢拔宗族餘孽,爵高位,予重器,以分衡文武。亂中得脫的多是些少年子弟,驟獲重膺,驕暴異常,尤因趙穆爲禍,宗族罹難故,怨極生厭,與朝臣齟齬。趙偃納倡姬,春平君挪軍費用度起梳妝樓,廉頗怒打春平君,矛盾更加激化。如趙悅等倨傲自矜者,日常相聚,鬥性使氣,即大言自誇,詆譭嘲難廉頗、許歷以下朝臣,誰能想到現下甫抵代郡,他又舊性萌發,大言炎炎地出口不遜。
“哈哈!”目光一刻不離楊楓的趙仲趕緊一陣大笑,掩飾過一腔怒潮,“孔仲尼世之大賢,道不行於魯,周遊列國,鄭人不亦有累累若喪家之狗嘲語!國士自重持身之道,嚴於出處固不待言,而安天下,尊榮顯揚,也唯在於君臣遇合相得啊。”
楊楓淡然一笑,目注前方緩緩地道:“楊楓本布衣庸愚,起於卒伍,揚我大趙國威於漠北絕域,計功封邑,得授重器,顯榮已極,然周身刀瘢箭創歷歷,元氣大虧。若非烽火猶燃,胡氛未靖,早思藏拙身退,奚奴健僕,田畜牧野,優遊林下,將養舊患,以盡天年。”
趙仲臉色有點變,捻着髭鬚一時無言。趙哲聞言蹙眉沉沉一喟,一絲捉摸不定的陰鷙笑意凝固在了脣角。卻是沒人發覺,文車後的騎隊中,一人正用心地捕捉着他們對話的每一個字眼,而一對敏睿清秀的眼眸亮採熠熠,一直若有所思地在楊楓的背影上打着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