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項燕!
這是楚軍中一個頗爲煊赫的名字,雖然這個名字的主人年不過弱冠上下,位僅止於區區都尉。以他的名位,根本當不上“將軍”稱謂的,然而邊邑的士卒,提到項燕,都會敬稱一聲“將軍”。在軍紀等級森嚴的軍中,這又是一個異數,卻也少有人會對此提出異議。郡司馬李纓倚重他若左膀右臂,邊鎮許多軍機章程中皆有着項燕的影子。甚至壽春的大楚朝堂都知道,項燕,是一頭真正的猛虎,前途未可限量的虎將,目前的看似不得意,只是因了年輕,並被有意地壓制,不予以拔擢罷了。
項燕年十二投軍,以父蔭授都尉職。其時信陵君合縱五國救解大梁之危,項燕從軍行,破 城蒙驁大營,追襲蒙驁於華陰兩役,嶄露頭 角,其父匿功而不報,以是未得升賞。嗣後隨父鎮邊,漸露崢嶸,幾年間無論訓習操練,還是在與秦人數度小規模的衝突中,他表現出的敏銳果斷,剛勇堅毅,大爲諸城縣將領推重,才具聲名日顯,敘功亦當擢 升。春申君黃歇奇其才,嘗立意點選他入左廣,也以此籠絡項氏,被上執珪、左徒昭平所阻。“此飛虎也,異日當爲我大楚吞天下,焉可以兩廣 之!”在昭平正容說出這麼番話後,項燕的晉升不了了之,但聲望由此大彰。兩年前,左尹屈定巡邊,李纓再度力薦項燕之能,屈定拒 之,“此子名將之資。然未可擢用過速,須折其少年剛銳之氣,以爲日後成就大謀!”這個二十一歲的小都尉,屢屢被諸多宿將重臣眷注看重地小都尉,決非池中之物、尋常之輩!——在軍中,早已是個定論。
“唔!項燕將軍?”聽了軍吏的稟報,景陽鼻腔裡響了一聲,斜起眼睛瞟了坡下一眼。很矜持地拂袖轉回帳中。將領們陸陸續續跟了進去。也是。豈有自司馬、中軍主將以下。全軍將領站在帳外迎候一個都尉之理。
沈昭卻是心下一沉,神色大變。項氏父子追隨屈定進襲 中,如何會突兀率軍出現在此地?彷彿預感到某種不詳之兆,他的額上滲出了冷汗,極目眺向來路,按劍急聲道:“快,項燕一到。立刻領他上來!”
十餘雙含義不同的眼睛凝視着坡下。因了警訊解除,沸沸滾滾的各營軍士寧定下心神,嘈囂着在營壘中成列布開了軍陣。
遠遠的,幾名斥候當先飛馬奔回,一彪長蛇般的軍馬隨後疾速接 近,在大營外停住,肅靜而快捷地展開,轉瞬集結成陣。有序劃一。嚴整而有氣勢,如在營外植下了一片樁林。十幾面撕裂的、血漬斑斑地軍旗在清冷地曉風中獵獵飄揚,一股窒人地殺氣悄然彌散而出。鏖戰廝殺。長途跋涉,似乎一點也沒有削減掉軍旅的英颯銳氣。三千餘人傳導出的悍猛力度,硬是完全壓住了大營里人數在十倍以上,卻萎靡不振的軍陣。
沈昭訝異的目光在營外的隊伍停留了一會,整肅的軍伍、高漲地士氣令他心裡稍安,輕輕吁了口氣,他也回身歸帳。陳適等人神色複雜地你望我,我望你,又將目光投灑在營外,彼此心中一動,好幾個人都嘆了口氣......
一段長久沉悶的靜默,隨了大營司值將領的高聲稟報,一名虎頭燕頷,氣度昂藏的年輕將官象一柄脫鞘的利刃,周身籠着濃烈寒凜的殺 氣,大步進入中軍大帳,略一掃眼,向景陽深深一揖,“項燕參見司 馬。小將甲冑在身,恕不跪拜。”
“哦!”景陽鎮着臉,又自鼻腔裡漫應一聲,“你隨屈左尹南下 中,如何至此?”
項燕抱拳一禮,淡漠的聲音裡隱有金屬鏗鏘之意,“屈將軍兵逼高蔡
騎稟知司馬大軍敗於郢都城下,急遣小將率兵從旁救 司馬必扼漢水拒秦師,遂兼程趨漢水,至則司馬兵敗四日。乃轉雲夢,意翼助司馬據險而守,復落於秦人之後。小將屢躡後不及,不敢再行延 ,尋鄉老爲導,間道抄近日夜急趨,恐再爲秦人先及於司馬,終在今日......”
帳中衆將或勾下頭,或故意別過臉,或乾脆闔上眼睛,一個個神情古怪,只聽到幾聲曖昧不明的咳嗽。景陽陰沉地臉色早漲得黑裡透紫,大瞪地眼裡噴射着炙人的怒焰,沉壓着嗓子截斷道:“好了,你且退過一邊!”
他咬着牙佯笑着,強做出一副鎮靜的模樣。這小畜生!這狂狷放肆得不知天高地厚地小畜生!簡直是當面扇他的耳光。句句是實話,可就是那句句實話倒似皮裡陽秋地句句在指斥他的昏聵無能。他分明地能感覺得到,大帳裡沉肅黏膩的氣氛,實實在在的一個個都含了輕蔑嘲笑的意味。難堪的他加意地痛恨起來。
沈昭脣角一抹冷笑擴展開,向邊側送過一個眼神。
“鏘!——”甲葉一響,陳適按劍“霍”地挺身而起,頰上的刀疤透紅,瞋目如鈴,顯出了異常的猙獰狠惡,含了怒氣地大叫道:“方今形勢,如何能得遽退!我十日凡九負,秦狗猶躡後不捨,追襲掩殺。 退!退!吾等且亡無日矣。即今之計,唯整肅軍馬,重置兵力與秦狗併力一戰......”隨又大瞪了兩眼直視着景陽,嗓門提得更高,別有暗指地 道,“秦狗驕橫,心切以奏全功,冀一舉破亡我大軍。自趨抵郢都,九戰未嘗歇馬,孤軍長驅。我議以攻爲守,集全軍之力,與賊決戰,望司馬萬勿遲疑,致誤戎機!”
陳適乃左軍副將,諸將均知他的話便代表了左軍大將沈昭的意思。
“不錯!”在一雙雙眼睛集中在冰冷着臉的沈昭身上時,中軍副將潘揚緩緩站起身,坦坦落落地立刻緊接住了陳適的話頭,“秦狗亦不過五、七萬人,倉促出商谷冒雪急趨而南,連日奔逐廝殺,再衰三竭,累經耗損,師老兵疲,其勢已成強弩之末,斷難持久,可堪一戰。”踱前兩步,他捺下悲涼沉鬱的心緒,竭力不使自己的聲音顯出異樣,但沉重的語調內裡還是潛隱了絕不說出口的不滿,“秦人固悍烈剽捷,然非不可勝。郢都之下,漢水之濱,雲夢之陽,我軍又何嘗沒有戰機,唯其 時......時運不在我耳。”
蔡軒的視線同樣不向景陽的方向稍移,身軀略略前傾,咬牙沉聲 道:“逝者已矣,毋需再談。爲統將者,首必明大體,知進退緩急機宜之所在。吾等屢不利,是時補 罅漏了,亦僅剩得此刻可補 罅 漏。”他的話極有節制地戛然而止。“大體”是什麼,他沒有說出 口,也不能說出口,畫龍而不點睛。
項燕兩道臥蠶似的濃眉一軒,身子一挺,耳中卻灌進了一聲短促刺耳的冷笑,“復與秦戰?諸君且看這三軍將士,尚堪一戰嗎?”卻是將軍唐康,剔眉斜眼的他,解嘲似的一攤手道,“不過一個警訊,連秦狗的影子還沒見呢,便亂成了什麼模樣,能指望他們再與秦狗搏命?”
衆人默然。
任誰也看得出來,坡下衣甲不整,瑟縮 集在嚴寒風雪裡的數萬之衆就象一羣高高飄揚在天空上的風箏,只靠了那一根根細細的絲線牽扯着,但得稍大些的一陣風過,便會掙斷線頭,再度失卻控制,炸營而 散,亂紛紛各奔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