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奇慢條斯理地呷了口茶,緩緩道:“很好,他是這兩日來邯鄲亂局中最大的贏家。”
郭縱“哦”了一聲,略側過身子,“仔細講講。”
商奇眼中閃現出亮彩,看了看郭縱。這是一個城府極深,機謀百出的人,明時勢知興衰,所作所行有時並不一致,甚至自相矛盾,一切都只圍繞一個宗旨——郭家的利益,只有最貼心的心腹才能揣摩到他的心思用意。而商奇,正是他的這樣一個心腹,此刻深深明白郭縱的用心所在。
收起了嘴角的淺笑,商奇有條不紊地道:“郭爺你請想,嚴平和趙穆原是走得頗近的,雖非趙穆私人,共榮共損之局卻已形成。楊楓當街斬殺嚴平,助元宗接掌趙墨,又廷爭折了趙穆的威風,使元宗亦登上客卿之位。此消彼長,則楊楓與元宗連成一系,相當於楊楓掌握了三百趙墨死士。表面看來,楊楓開罪了趙穆,得不償失,實則不過是雙方正式撕破了臉,使兩人原本就存在的矛盾衝突凸顯出來罷了。”
郭縱手指輕輕叩了叩桌案,道:“嗯,但楊楓卻幾乎陪上自己的一條命。”
“不!”商奇搖了搖頭,“郭爺錯了。楊楓受傷或許有之,但必不重,更遑論奄奄待斃了。據鋒鏑騎傳出的消息是十八名刺客盡數斃命,這就意味着,伏擊夜戰的詳細情形只有楊楓一方的人知曉了。我們的眼線回報,刺客僅兩人喪生連弩之下,餘者皆是刀劍所傷。倘楊楓受創極重,那麼救援之人必隔遠即用弩箭,以期儘快解決圍攻的刺客,但情況顯非如此。最奇怪的是,居然沒有留下一個活口,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滅口。滅口的原因不外有二,其一是已明瞭行刺的指使者,卻故意自行斬斷追查的線索,當然也有可能爲了防止刺客攀咬,其二便是爲了掩蓋夜襲的經過。同時,鋒鏑騎將十八具屍首盡行扣下,直至今早驗屍,徹底消除了墨門的嫌疑。能在瞬息間做出如此縝密佈局的只有楊楓,難於想像一個重傷垂危的人尚有餘力做出這樣的安排。再者,楊楓那幫虎狼手下過於安靜了,不過向樂乘施加了些壓力,如果真的有事,恐怕早掀起滔天巨浪了。”
如若楊楓親耳聞得商奇的一番剖析,必定悚然色變,對這郭府智囊大起驚惕之心。
郭縱的臉色漸形凝重,道:“商先生,你認爲楊楓故意詐傷的目的是什麼?”
商奇有些鬱悶地皺着眉搖頭道:“我猜不透他的下一步棋。但作爲對手,這是一個極可怕的人,行事低調,處處謀定而後動,一發必牽動全局。赴李牧處兩年,朝中何曾有人聞得楊楓之名,可代郡一戰,名震列國。李牧公忠耿介,絕不會掩人之長,楊楓那兩年的籍籍無名定是出自他自己之意。才高而甘於寂寞,年紀又如此之輕,可見其人胸襟。羈留邯鄲一個多月,混跡市井,毫無作爲,一旦出手,即當街斬殺趙墨鉅子嚴平,絕不留情。可驚,可怖!我只能肯定,以他思慮的精細周詳,就在詐傷期間,很快又會有一次大的行動。”
“要不要讓人盯緊他?”
“千萬不要。”商奇轉爲平靜道,“郭爺,鋒鏑騎斥侯的聲名豈是虛致,天知道他暗中還佈置有多少人手。從他當日過府拜見郭爺的情形看,他對郭家還是頗有親近之意的。我們目前只宜靜觀其變,不要輕易惹禍上身,如若讓他誤認爲我們暗地對他有所圖謀,豈不平白樹一強敵。現下郭爺要特別留意的,是烏家對他的態度。”
“烏家?”郭縱的眼中閃着冷森的寒光。
“若我所料不差,烏應元應是在使美人計。烏老頭孜孜以求與趙王聯姻,烏應元對此卻並不熱衷,看來他是看上了楊楓。如果,楊楓與烏家結親,整個邯鄲的格局形勢又將一變。”
郭縱眼裡冷電四射,“商先生,烏家先祖乃秦國貴胄的證據蒐集得怎麼樣了?”
商奇微微一笑,道:“郭爺,此事現在可暫時擱置。從種種跡象看,趙穆似乎正在針對烏家,趙穆的行動,背後一定有孝成王的支持,我們用不着再插上一手。最主要的是,楊楓與烏家關係頗爲曖mei,我們沒有必要介入其中。”
郭縱用探究的目光看着商奇道:“先生是不是對楊楓太過高估了?”
商奇笑笑,又呷了口茶道:“絕非過譽。楊楓的心機才幹不必說了,真正要注意的是他對軍方的潛在影響力。我大趙民風剽悍,多慷慨悲歌士,尤以代郡一帶爲甚,軍中最重英雄。廉頗、李牧堪稱趙軍軍神,兩人都極力推重楊楓。而楊楓的千里奔襲單于庭,神話般的完勝,一舉奠定了他在軍中的地位,特別在代兵的心目中,只怕他的地位僅次於李牧。雖則他此刻無權無兵,但那種潛在的影響實在不容忽視。”
猶豫了一下,商奇看了郭縱一眼道:“郭爺,小姐好象對楊楓頗有好感,郭爺可曾想過,搶在烏家之前,與楊楓結爲姻親?”
郭縱沒有作聲,捻着鬍鬚沉吟了好一會,深吸了口氣,很認真地說:“商奇,你跟了我也有了二十年,郭家大小事務你都清楚,便是我的心意也瞞不了你。對於趙國,說實話,我已經不抱有希望了,韓國,只是秦國嘴邊的一塊肉,魏國,同樣時時處在暴秦鐵蹄威脅下。我如今舉棋不定的,是投楚還是奔齊。想我郭家財雄勢大,又世代冶鐵爲業,是爭雄的各國亟需的豪門家族。無論到齊楚哪一國,都減不了郭家超拔的地位。”
他驀的停住,注視着廳側一盆玲瓏透漏、嶙峋峭勁的假山盆景,商奇也只靜靜聽着,並不插話,廳中一時寂然無聲。
良久,郭縱又緩緩道:“只是,我還有一個考慮,要通過聯姻使郭家的地位更上一層。若投楚,便與春申君結親,如奔齊,則和安平君聯姻。這是一個雙贏之局,對郭家日後的發展大有好處。”
商奇長跪而起,變色急道:“郭爺三思,此事萬不可爲!”
郭縱一愣,詫異地看着這個平素總是淡漠自矜,對任何事都毫不動容的心腹手下。
商奇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坐回席位,道:“郭爺,投楚奔齊尚可說,聯姻則萬萬不可。田單出身市掾,黃歇是四公子中唯一不是出身王室貴胄的。齊賴田單而復國,黃歇上書阻秦昭王加兵於楚,設計歸太子完,皆功蓋一代,以寒門出身執掌齊楚朝政垂二十載,其勢可謂盛極矣。然權壓君上,功高震主,主疑而朝忌,樹敵衆多。齊襄王對田單疑忌從未稍減,當日欲加罪田單,田單科頭跣足肉袒請罪,非貂勃進諫之力,田單屍骨早寒。黃歇救趙無功,楚考烈王嘆道‘寡人恨不得信陵君爲將,豈憂秦人!’以此日疏黃歇。這兩人看似勢焰滔天,實則身處激流漩渦中,暗礁險灘不斷,一旦勢敗,便是身死族滅之局。田單還稍加忌憚,黃歇老邁顢頇,已無當年的睿智英發,卻威風張揚不知自忌。而且田單之子田邦庸碌無能,黃歇的幾個兒子橫行無忌,皆非成大事之輩。可以預見,此二人定然慘淡收場,郭家非但不能捲入,更是要避之唯恐不及。若必欲聯姻,須擇能繼此二人而起的新貴,只是目前形勢混沌,難以看清。郭爺,這一步邁出,攸關郭家日後興衰存亡,要慎之又慎啊!”
郭縱臉色陰晴不定,探出手去取茶盞,指尖卻微微有些發抖,顯然商奇的話對他震動極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