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明的小眼睛裡浸滿了憂愁,鬱悶地黯然道:“沒有!自前兩年起,應給予代郡的糧餉開始有了拖欠。今年更是自夏七月便積欠至今了。”
楊楓蹙緊眉峰,指節重重地在案几上叩了叩,怫然道:“尉繚此舉未免太過了些!”
三年來,他和尉繚騰章譖詆,時時具疏互劾,仇釁愈演愈烈,矛盾公開到了激化的地步。楊楓於代郡大得尊貴的長寧君倚恃器重;在邯鄲的尉繚則被韓晶暗暗褫奪了實際軍權,進官國尉,自大將軍廉頗返都後,他便和春平君、平都侯等宗室封君相交契,彼此援引爲一黨,尤與春平君相善,大力扶助其坐穩內史之位,成了王親新貴一黨中炙手可熱的人物。雙方交惡攻訐,漸連長寧君和春平君、平都侯等亦牽涉其間,甚至已經達到讓太后、大王兩次遣使下詔旨和解的地步。
在表面上勢成水火的緊張關係中,實則楊楓和尉繚都感受到彼此強有力的支持,也都暗爲對方的明睿和雙方殊途同歸、相通的舉措而引以爲知己。
兩個人俱是位高權重,正因爲互不相容,進而分倚不同的宗親貴族而劇鬥,才得忌刻的韓晶放心。同樣,正因爲尉繚在個人怨隙的幌子下,對楊楓不遺餘力地彈劾攻訐,楊楓才得以騰出手腳,在代郡自行其是,陰蓄實力。每當他一有稍露骨的舉動,尉繚必搶先陳疏參劾抨擊,或雲“不安於王道,爲圖私利輕啓邊釁,糜餉殃民”,或雲“以厚利餌壯士從軍伍,致代地民好氣任俠爲奸,尚功利,不事農商,壞國之歲入”,偶或還隱隱詞連指向長寧君,言楊楓“阿諛取悅於上,不能相代之封君纂修其身,成溫孝恭德”、“以上行下效,致代地奢靡之風日盛”云云。在他人可能引發疑竇之前,就以個人的衝突仇怨將局勢攪得一團混沌。
在他於朝堂上有意識地主導下,楊楓在代郡不合於臣道的舉措,巧妙地被淹沒在了臣子之間的黨爭攻訐裡。而楊楓陰主代政,疏奏卻皆推長寧君於前使博美名,更隱隱觸動了新君趙偃深心中對親弟的那一點忌憚防範——至於春平君、平都侯等各宗親新貴亦墜入尉繚之術,入局其中,事機更不可測。朝上廉頗、許歷各重臣大將,既不爲韓晶所信,在強幹弱枝分而治之的治術下,權柄頗遭侵奪,又深惕於外敵當前,朝政紛亂,在險惡的驚濤駭浪中,也只能竭力周旋彌縫其間了••••••
春平君爲內史,執掌趙國財政事務,權柄極重,便是軍中錢糧,也需賴以徵籌調給。偏他不學無術,胸無成見,依依唯唯,很是倚賴背後的尉繚。在尉繚的暗中作用下,田部吏對於代郡、雁門一帶的徵納歷來催逼極嚴極苛,糧餉調撥卻簡慢得多。雙方每每便因此連封上書,彈劾參奏,騰喧起新一輪激烈的爭持大波。
當然,表面文章之下,是彼此的心照不宣——代郡小民和多爲代郡本土人的下層軍卒甲士,誰人能明瞭高踞朝堂上層人物的勾心鬥角。他們知道的只是,大王不恤民生軍情,春平君諂媚事上,一意苛比追納,致使他們室家日敗,不得安生,乃至鬻兒賣女,棄家流離,而戍邊保國、月食官糧的軍士竟連口食都不得周全,飽暖無着。那坐鎮代地的親貴長寧君又迭起廣廈高閣,驕奢極欲,橫暴肆行。軍心民情也因之日漸怨憤,幾至於人心洶洶。幸而是靠了恤民愛兵的郡守楊大人,屢屢上章向朝廷力爭,甚至自出封邑所得糧粟,爲民救急,給軍中弟兄置辦餐食••••••於是,由尉繚藉着個人矛盾爲肇始引發的私怨衝突,在督察院隸下文宣司的大力推波助瀾下,於代郡竟慢慢將怨恨的矛頭指向趙王及宗室親貴。
眼見耳聞的總是真實,何況伶牙俐齒的文宣司人衆充分發揮了他們的職責特長,無孔不入地四處傳播、渲染、宣揚,頭頭是道,極具有感染力和說服力。在代郡軍民的眼裡,這,就是事實!完全的事實!——“巨防容螻,而漂邑殺人。”休小覷了這一點一點的灌輸,人心也將由此一點一點地移換,終有一日,會轟然而成不可遏的燎原之勢。最重要的是在這君臣關係相對平等的春秋戰國時期,象“夫君,神之主而民之望也。若困民之主,匱神乏祀,百姓絕望,社稷無主,將安用之?弗去何爲”;“君民者,豈以陵民?社稷是主。臣君者,豈爲其口實,社稷是養”,許許多多此類君臣關係理論更是漸漸被文宣司中人或假借憤懣,或故作觸動一腔苦楚,順手拈來宣揚。
可是,自夏七月至於入冬,停了代郡數月的錢糧,就實在是過分了!秋征已過,田部吏在代郡、雁門羅、摘、剔、抉,按年初的“上計”斂足了錢糧,可士卒例撥的糧餉卻久拖着不肯下來,又讓他如何維繫軍心?高闕私糧,只可小補以爭民心,卻絕不能當真盡出而代朝廷補上軍中積欠的錢糧用度,況且缺口實在過大,也不可能補足得了。
左右衆人或多或少都知曉楊楓和尉繚的關係奧妙。范增曾參與了整盤大棋的籌劃,汗明精細,鬥蘇雖秉性宏達曠烈,卻不失縝密停蓄,幾人互相望望,一時俱無言以對。
朱英苦笑了一下,回首看看暗影裡的李齊。暗影裡照例聲息俱無,只兩星寒銳的目光冷冰冰地射在他臉上。
又苦笑一聲,朱英回首自袖中抽出一份竹簡,離座奉與楊楓,很沉悶地道:“公子今日剛回,我等尚還不及奏報。此次積欠代郡錢糧,卻與尉繚無多少關涉,而是朝中又出了一樁大事體了。”
“什麼?你且道來!”楊楓眉梢一揚,將竹簡擱在案上,一擡手道。
朱英蹙額道:“據監察司的最新回報,不止代郡一地,各郡錢糧這幾月間,或多或少都已停撥。便是李牧鎮守的晉陽,自三個月前起,也被削克了大半。”
“嗯!”楊楓神色一凜,矍然而驚,陡然升起一種危險的感覺,手不由自主地按在了竹簡上,緊盯住朱英,“莫非,國用竟已匱竭若是?即便如此,象晉陽這般要地,秋征地賦已畢,也可特旨詔令地方郡縣先行動啓府庫倉廩以救急••••••時近嚴冬,無餉缺糧,飢寒交迫下卻叫士卒如何戍守?”
晉陽不但是趙氏賴以發家的“柱國之地”,更是眼下西御強秦的邊陲重鎮。晉陽一旦困陷於錢糧不繼之患,休說李牧與楊楓來函曾提到的扼守晉陽,相機收復太原、武安諸城邑的通盤戰御之策將付諸東流,甚或太原郡整個不保,西疆更會全局動盪,安可輕忽!
朱英沉着臉冷笑一聲道:“什麼國用匱竭,趙偃挪用軍費錢糧,只爲的他要納美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