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味地看着郭縱,楊楓淡淡地道:“哦?恭喜郭先生了,郭家居然能以冶鐵豪門世家進入大趙武庫體系,此事倒是出人意料。太后、大王用人不疑,這般榮寵,歷數大趙幾代君王,豈獨鳳毛麟角,直是聞所未聞,還真是令臣下們衷心感佩,敢不效死。”
這話說得非常陰險。
郭縱眉心一跳,重重一拳砸在案几上,看着橙黃的茶湯又蕩溢了出來,一線茶水涔涔自案上流向地面,激憤之情現諸於形色,咬着牙氣恨道:“哼!也不知是誰人建言,一份詔旨,便束縛得我郭家動彈不得。”攢緊了眉頭,轉臉看着楊楓,搖頭澀聲道:“可嘆郭家大半年來北遷準備的心血努力俱廢於一旦,輕輕斷送了。”
擡起無神的眼睛茫茫的不知在看着什麼,沮喪的郭縱不住地搖頭,不住地嘆氣,獰厲的神色轉而變得異常頹靡蒼涼,連肩膀都塌了下來。
“父親!”郭廷焦灼惶惑地叫了一聲,不安地扭動了一下身子,看看對面的楊楓,又看看下首的高帛,喉嚨裡“呃呃”兩聲,卻也尋不出合適的話來打破難堪沉悶的濃愁陰霾。
“小楓呵······”郭縱不勝感慨地唏噓着,彷彿一個受了委屈的小媳婦見着了孃家人,只絮絮地訴着苦,“你也應當知道的,作爲都城,邯鄲有武庫六座:王城左右二庫,城內地方有上下左右四庫。去歲末,廉老將軍出兵拒燕,啓下、右兩庫,至今冶場猶未能冶鑄補足。前些時日趙穆叛亂,叛軍攻陷王城二庫,掠取一空。嗣後尉繚舉兵敉亂,按籍徵發丁壯,特請旨盡發城中四庫軍械······定亂後,除戰亂中耗損譭棄的,繳還收回六庫中的十不足其二。唉,相較於城防兵力的元氣大傷,其實,邯鄲最虛弱的,是武庫空虛······”
楊楓仿若很注意聽着,對存貯軍備的邯鄲武庫諸般情形,他自是瞭然於胸。甚至在逆亂之間,有相當大的一批軍械即被尉繚暗地裡昧了下來。尉繚交還與他,現在他正貼身謹藏的《邯鄲城區圖》上,好幾處地點便加上了埋藏軍械的特殊標註。然而,看着郭縱那一副無可奈何的頹喪神氣,他忽然醒悟了,自覺後背涼颼颼地沁出了絲絲冷汗。
坐在下首的范增暗暗扯扯楊楓的袍袖,楊楓目不斜視,微不可察地點點頭。情勢較諸來前預想的嚴重惡劣得多,從郭縱似不着邊際地對當下武庫繁難不堪現狀發着的議論,用不着范增提示,心念電轉的他已經斟酌揣摩出了郭縱的真實心意,甚至更加寒心地識破了韓晶的用心。
大趙四戰之地,諸強環伺,武庫建設歷來是重中之重,除國都六庫外,地方重鎮邊邑亦置有武庫。對於武庫的管理,有着極嚴格的三級監造制度,朝中由守相及大攻尹、地方由令監造,其下是左右校、冶尹、工師等主造者,最下一級便是鑄造人。爲了防止私家武庫的出現,趙國君王乃借普遍推行郡縣制契機,將各地武庫層層置於守、令的管轄掌控中,形成了朝廷對武庫系統的全面操控。
就象在邊地代郡,武庫由理一地軍、政、民務的李牧控制,軍械兵器監造也操控在李牧的手裡。但在國都朝廷中,出於對手綰重兵大將軍的忌憚防範,武庫管理卻被剝離出軍方,交到文官系統的守相手裡。而郭家,作爲富甲王侯的冶鐵豪門大族,趙王是絕不會放心讓他們介入到武庫體系中的。李牧可以請郭家派匠師北上代郡鑄煉兵器,因爲他有監造軍械的權力,楊楓打着研製新式武器的名頭,以客卿之身也曾讓郭縱幫忙少少地鍛鑄了一些兵刃,可郭家自己,則斷不敢冒殺身赤族之禍,私自冶煉兵器軍械。
那麼韓晶何以違背常例,反常地下詔敕令特擢郭族中人大舉進入武庫系統?難道她不怕私家勢力激漲成尾大不掉之勢?順着朝會上韓晶爲政用事的手腕推理而下,楊楓暗自驚悚,他完全猜到了她無法宣之於口的根本原因,也勘破了她深一層的良苦用心——依然是分而治之的制衡治術。
朝堂上,廉頗得封信平君,爲假相國,賜以尉文之邑。假相國即守相,由此廉頗跨入了文官體系。最令韓晶心不自安的恐怕就是身爲大將軍的廉頗同時得到了武庫最高管理者的權力。雖然大攻尹趙閒、左校趙宣都是王族中人,但很顯然,因了廉頗無以倫比的軍功威望,韓晶還不能放心,出於掣肘制約的需要,她把郭家整個兒拉了進去。做爲制衡廉頗的籌碼。大公子郭求爲右校,六庫的六工師郭家佔據二席,作爲冶工之長的冶尹郭家有三人。這是一個餌,一個很重的餌,冶鐵世家得以躋身武庫體系,對郭家的前途而言,蓬蓬勃勃急遽發展的前景是眼下便觸手可及的,縱然日後尚有隱憂——郭縱想吞下這個香餌了!由老狐狸唱做俱佳的一系列表演,楊楓隱隱自深心中漾起一絲失敗的危機感。
果然,絮絮感嘆了一通,郭縱臉色難看,一手託額拄案,似乎異常疲憊地揉着太陽穴,乾笑兩聲道:“唉喲,大亂方平,朝廷各項度支不敷使用,武庫空虛,幾處冶場在兵燹中幾化爲一片焦土——豈不是明擺着要利用我郭家頂缸這繁冗艱苦局面嗎?看着風光顯赫,實則甘苦自知······可是,小楓,在這等時刻,我怎敢忤了太后之意,惟有咬牙替朝廷撐持支應······諒必你也能體會我的心境。再說,郭家大不同於那烏家。烏家畜牧大戶,家族泰半的牧場、生意俱在北地代郡一帶,遷移便利。時下尉繚着意中傷排擠你,緊着拿你的錯處,朝中官員們嫉恨你的恐也不在少。你領代郡守,郭家、烏家都隨即舉族北遷,正貽人口實。若爲尉繚安個結黨營私罪名,一幫子羣起攻之,郭家出了塞倒是無事,怕不連累了你······”他一手拍着頭,一手撫着胸,“叫我心何以安吶!”
廳堂外的暗影裡,一道人影自幾個人進入大廳後,就悄悄地一直佇立着。看到此處,自個兒冷冷一笑,目光一閃,咬咬牙,又帶出一絲嘲諷的苦笑,拂袖轉身翩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