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楓摸了摸一臉的胡茬,頷首對二老微微一笑,轉身步出後院。
擡頭看了看天色,他略一躊躇,捺下一腔溫存繾綣的情思,轉入自己的房間。
整飾儀容,更衣淨了手臉,他審視着青銅鏡裡自己現着衰疲病態的清癯模樣,輕輕搖了搖頭。眼看着一切籌謀終於落到了實處,甚至更加完滿,他一長段時間以來一直繃得很緊的神經一下子鬆弛下來,完願滿足的鬆暢欣愉中,身心卻都隱隱感到了一種極度的疲憊。
怔怔看了許久,楊楓眉峰一聳,嘆了口氣,伸手覆下銅鏡,吩咐衛士擺上飯食。
正舉箸欲食,門外傳來一陣急遽的腳步聲響,“公子!”人未至,帶着激動的急切聲音先到。
“汗明。”楊楓一按几案,騰地站起身,笑着迎上兩步。
一道又瘦又小的身影快步飛走進了房間,納頭深施一禮,“公子,您無恙歸來了!”聲音裡顯出抑不住的興奮。
楊楓一把攙住,歡愉地笑道:“汗明,久違了!”
汗明擡起頭,微微一怔,凝視着楊楓,搖頭低沉地嘆道:“公子,您可消瘦憔悴了許多!”小眼睛亮閃閃的,靈活地睒了一睒,又興奮得意,略帶着兩分神秘地道:“公子,您看誰來了。”
楊楓一愣,轉向院門。正看見一個白麪長髯,藍袍博帶的儒生挺着脖子,白眼向天,帶着一股濃重的、叫人渾身不舒服的倨傲之氣,大袖飄擺地踱了進來。
是馮忌!他那種無論面貌、舉止、行動,處處都顯露出的特有傲慢勁兒,還真沒人學得出來。
一瞬間,楊楓的腦海裡浮現出了壽春相會的尷尬場面。但是,如今的楊楓,心境眼界氣度都和大半年前大不相同了,又瞭解汗明孜孜薦賢的一片心意,他輕輕地吐出一口長氣,帶着欣慰誠摯的笑容,拱手迎上道:“馮先生來了,楊楓早掃榻相待了,請!”
馮忌多少有些兒意外,炯炯有神的眼睛斜了楊楓一眼,腰板挺得筆直,冷着臉淡淡點了點頭,昂然登堂入室。
“公子······”看到馮忌一如既往的倨傲侮慢,汗明擔心地瞅了瞅楊楓,不安地低聲勸解似的叫了一聲。
楊楓淡然一笑,不以爲忤地拍拍汗明的肩膀,攜了他的手,一同步入房中。既已知道馮忌這人狂妄高傲好面子的古怪秉性,倘若他真有才幹又肯衷心效力,何須苛求小節呢。
分賓主各自落座後,衛士奉茶告退。楊楓指指案上的酒食,謙和關切地道:“兩位,可否要一同用膳?”汗明笑笑遜謝道:“我們已用過了,公子自便。”馮忌卻只一皺鼻子,翻了翻白眼,
眼珠子一轉,瞥了瞥馮忌,汗明神色很輕鬆,笑道:“公子,敢問今朝朝會情形如何?”
楊楓眼底深處閃過一抹亮光,深深看了汗明一眼,心中感到一陣溫暖。汗明並非不識輕重的粗莽之人,馮忌在座他就堂而皇之詢及朝會情形,正是顧及馮忌的面子,隱晦向楊楓暗示馮忌已決意投效,非是外人。
呷了一口酒,楊楓的表情也鬆弛下來,邊進食邊緩緩說出朝會上不見血的刀光劍影搏殺,末了眯了眼盯着馮忌,帶了喜怒莫測的笑意道:“如今,我可已是堂堂高闕侯領代郡守了。”
“哦?”汗明是知道少數幾個知道尉繚底細的人,聞言蹙了眉尖,默然細思楊楓出鎮邊郡的用意得失。
“赫赫!”一直昂着頭冷若冰霜的馮忌自鼻孔裡極其不屑地哼出兩聲,傲然一笑,捋捋長髯,一撇嘴道:“吾,自復入邯鄲,倒聞得尉繚偌大聲威,霹靂手段,而今一見,虛有其名,無足道哉。”
楊楓心中一震,卻是一臉清平淡漠,不動聲色地淡淡道:“先生此言,必有所發,敢聞其詳。”
一揚頭,馮忌未言又先哼了兩聲,眉梢一挑,掃了眼楊楓、汗明,擡眼仰天而望,冷峭地道:“趙國,歷來宗親觀念極重,貴戚父兄,皆可以受封侯,佔高位不以能,享封邑不以功。親戚受封,國人記功,輕重不倫。趙氏封君貴重尊崇,封以膏腴之地,予以重器;反之異姓之臣爵高而祿輕。今次邯鄲之變,固趙宗室歿於亂中者衆,大見零落。然吾敢斷言,三兩載間,韓晶、新君必再廣封宗室,專斷朝綱。公子縱受邯鄲守,留據朝堂,亦未得受重矣,日周旋深陷於黨爭內鬥,事事掣肘,動則地咎,何益可言。且,仕宦之途,愈高愈險,不測叢生,難以預料。所謂‘得虛名而受實禍’,此之所謂也。代郡、雁門,何許地也?東接燕,南抵故中山地,北至胡邊,戰略之位極重。而非代馬胡駒,趙之赫赫騎射無源矣。曩昔,趙襄子得代,封兄伯魯子趙周鎮之,號代成君;武靈王亦欲分趙而王章於代,皆足顯其地特要。郡守,獨掌一地軍政大權。一旦事有緩急,自可便宜行事。當年代郡守李伯便嘗無詔自行發兵備燕——舊事豈不能重演。”
一拂袖,他的腰身挺得筆直,重重拍案,恣肆狂放地一陣大笑:“雖說出鎮邊郡,看似受議指摘,失卻榮寵,實則由大處上看,值得!尉繚堅執攻訐楊公子,大露鋒芒,不遺餘力必使出外鎮,自以爲得計,乃大失計較矣。反出已於衆矢之的位,而磨鍊英雄,玉成於公子。”
楊楓心裡一震,暗吸一口冷氣,倒是小覷了馮忌這狂士,料事揣情,果然盛名之下無虛士,大局觀極強。無怪乎毛遂、汗明、朱英都極力向自己推薦此人。
“唰”地斂去笑容,馮忌高傲的狂放之態一收,矜持又意味深長地道:“主卑國亂,猛虎出柙,蛟龍歸海,審時度勢,相機而動,可盈可縮,焉是邯鄲城中馳騁於權勢之爭者所能逆料。”
楊楓眉心一跳,微笑着目注汗明,探究的目光裡卻沒有笑意。
汗明神色不無振奮、欣然,微微搖頭。
“遠見明斷,先生果然高明!得先生一言,楊楓茅塞頓開。若真如先生之言,代郡實大有可爲之所在。國運危殆,雖邊荒猶可思之救拔之策。楊楓謹受教!日後尚需多多請益。”楊楓的心迅速冷靜下來,目光深注在梗着脖子,高昂着頭大剌剌坐着的馮忌身上,莊然拱手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