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間,尉繚卻又回覆了倨傲冷雋的模樣,聲音裡也象含了冰,“老大人,您難道忘了。我們當日連同許國尉、李左師共鞫審叛賊樂乘、鄒興貴,訊問趙穆逆跡時,鄒興貴嘗供稱,楊大人獻捷文書並灰鬍首級送抵邯鄲之際,趙穆密進議先王,下詔調二十名趙氏武士行館武士入魏。最奇者非由內侍傳詔,而是趙穆親詣武士行館,屏人和趙霸秘晤許久。繚幾日追索逆黨,查調卷宗,行館遣出武士二十人,趙超、王蕤、李興以下,俱一時上選,武館菁華。老大人,重金相饋於前,高手隨侍於後,得無疑義乎?”
皮相國尖細地咳喘了幾聲,便要開口。尉繚冷銳的目光逼視着他,氣勢充沛地道:“值趙穆叛亂,武館自館主趙霸下,四百八十三人,莫不悍然從亂。整個武館中人,俱是無君無父的逆賊亂黨,難道,那先期奉命南下的二十人倒會是例外不成?”
“咳······”老頭到了嘴邊的話一時窒住了。
尉繚直盯着皮相國混濁的老眼,迅速接住自己的話頭,“其時邯鄲紛亂,全城幾陷賊手。繚亂中得訊趙霸身入逆黨,雖時勢迫切,猶疑訛傳而未敢深信,亦不敢加兵凌逼,恐武館中人於亂內不自安,以致生變。故祈太后,撥付舒祺大人統率黑衣探明趙霸之意,詔令襄平逆亂。”說着,轉過頭看向侍立於韓晶、趙偃下首的舒祺,微微一笑,“黑衣,非一般衛隊軍旅可比,一向宿衛宮禁,忠誠無貳。繚放膽說一句,國中誰會叛逆,黑衣也絕不可能叛。滿朝臣工,若論忠愛之心,絕無黑衣之匹。諸位大人,認爲繚此言可是?”
黑衣身爲王宮近衛,是大王、王室最貼近之人,又俱是貴胄子弟出身,背後各種貴重關係盤根錯節,能量巨大。尉繚既已把話說到這兒,深知黑衣厲害的羣臣怎好怠慢,殿上當即嚶嚶嗡嗡響起了一片附和讚歎之聲。
舒祺及拱衛在太后、儲君身周的數十黑衣一臉倨傲的得色,揚着下巴又拔了拔高挺的胸部。
許歷擰着眉,撇了撇嘴,若有所思地看了眼一言不發的楊楓,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
“可是!”尉繚恚怒地一聲斷喝,“黑衣出馬的後果是什麼呢?是倡亂的武館武士的刀劍相向!乃至於亂勢延蔓,賊勢復猖。若非黑衣砥柱中流,翦滅賊氛,亂象幾臻不可收拾境地。但凡尚有兩分忠心,見黑衣奉太后詔旨至,亦當知何去何從。趙霸,還有那四百八十二名武士,全然辜負了先王厚恩。若然有人意圖爲武士行館從亂翻案,真不知是何心腸了,也真不知如何對得起濺血邯鄲街頭的黑衣英魂!”
皮相國肌肉鬆弛的臉頰一抽搐,撩了眼咬牙切齒,目露兇光,狠盯着自己的一衆黑衣,心裡又氣又急又恨。尉繚這廝狠毒奸巧太過,眼見得自己欲出面替楊楓辯白,一把火就先燎到了自己身上。完全這整個時段都被他控制住,殿上羣臣反成了他唯唯諾諾的應聲蟲,跟着他的思路走,彰耀黑衣之功,指斥趙霸負恩從逆,自己一句話沒出口,他倒明挑暗唆佔據了絕對主動。一條脈絡已順理成章推論了下來,趙霸舉館從叛絕無疑義,二十名武士自難逃逆黨,而二十名武士是趙穆、趙霸秘議後遣出襄助楊楓,楊楓即有了私通趙穆之疑,復加上當日自己也頗爲疑惑的七千鎰黃金,楊楓身在逆黨,見勢不妙賣趙穆奢求重賞的結論幾呼之欲出了——自然,這也是一個顏聚以下諸軍將樂於見到的結果。畢竟,出身邊軍的楊楓和邯鄲城軍並沒什麼深厚交往。
心念飛快電轉,老頭轉有些怨憤楊楓了,怎的如此疏失,又如斯無能,便不知曉抗辯,只傻愣愣幹杵在那兒,任憑尉繚攪風攪雨。微一沉吟,皮相國輕咳一聲,顫巍巍地道:“尉大人所言甚是。黑衣忠貞之士,三尺童兒盡知。趙霸從逆,死有餘辜!然遣調武士入魏實出先王詔旨,似與楊大人無涉······”
言猶未了,尉繚霍地轉身,面朝西南方王城方向,直挺挺地跪了下去,“砰!砰!砰!”很響地叩了三個頭,在一片驚訝的目光中站起身,痛切悲憤地道:“先王,溫仁寬宏,風素雅德,立誠慎始,播行仁義。治國理政,必恕、必誠、必信,言行如一,擇善固執。趙穆,心藏禍機,陰謀險詐,借先王推誠臣下,行謀叛逆舉。舉凡匿藏禍心逆行,何事不假先王之名。先王仁心慈德,安知賊子鬼蜮。若遍召宗室封君於宮中設饗飲宴慶功之舉,誰人又會料到竟是其爲弒君篡位所定奸謀。”
看着尉繚死抱着孝成王“聖明”的大腿,高舉孝成王“仁德”的牌位,叫囂着扣大帽子,一番話剛講到一半的皮相國噎得張口結舌,氣得“吭吭”直喘,再論下去就只能干犯大忌,變成指斥孝成王昏聵無能了。
羣臣更沒人敢在這當口接茬,一個個又開始進入眼觀鼻、鼻觀口、口問心的入定狀態。
尉繚悲憤莫名,啞聲繼道:“君死社稷,臣,固當從之。先王被難,不屈從容死於賊手,吾等自當效節死義。唯當此主少國疑,爲保全君國,定新君,保宗祀,吾等不能輕身致死,以一死沽名。但盡忠報國,完先王遺志。皇天后土,式鑑精忠。”對着趙偃大禮參下。
見此光景,衆人如何不知該怎生做作表演,參差跪伏在地,指天誓日,歡騰嘈雜的諂媚表忠聲在鴉雀無聲的大殿裡又響成了一片。
苦耐着性子,神遊天外,蔫蔫坐着的趙偃睜大了眼睛,忽而體味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得意,不自覺挺直了身軀,志得意滿地左盼右顧,心下對那個慷慨激昂,率先跪伏的傢伙大起好感。
議題一下被完全岔開,反成了尉繚的效忠表演,又仿若坐實了楊楓勾結趙穆的罪名,木着臉隨衆跪倒的皮相國氣得雙頰顫抖,肚子一鼓一鼓的,幾乎將僅剩的幾顆鬆動的老牙咬得粉碎,轉臉瞪了許歷一眼,趁亂用力揮了揮枯瘦的手臂。
許歷若無其事,扭過了臉,卻是動也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