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相國雙肩怕冷似的一縮,弓曲的腰脊蜷得益加深了,斑白的壽眉簌簌一抖,眼皮重重耷拉下來,關住了眼裡抑不住的恐懼憂慮。一線悲涼更深深地從心底溢出,老了!真正是老了!又令尉繚搶了先,短短几句話,他就將攏走多少朝臣的心。尤其是他毫不隱諱言及自己與趙穆的交往,將人情小節與人臣大節相較,融情入理,何其一團正氣凜然。聽着朝臣們騰喧附議,間雜着一連串對尉繚“獨斡化樞,定安王室”、“命世大賢,興邦元佐”的稱善歌功頌德,老頭兒一腔心神不屬的疑慮中泛起了無可奈何的無力感。
幾日來,奉了韓晶的諭旨,他強拖着一副衰羸的老骨頭襄助尉繚平叛,早見識了尉繚的果決剛斷,心機殘狠,只當這是個法家傳人,心下雖大是戒惕,卻也不甚畏懼。法家弟子大多陰沉峻急,劍走偏鋒,厲行苛政峻法,施政往往會激起一大批既得利益被侵犯的反對力量激烈的反彈,而致身死政滅,秦國的商鞅,魏國的吳起,莫不如此。老頭原已打定了主意,放手讓尉繚折騰,借他的手徹底滌清趙穆十數載糾結的朋比逆黨,甚至不無惡意地準備暗地裡推波助瀾,令他繼續追比,直鬧至朝廷上下人心惶惶。到得羣臣對尉繚的不滿甚囂塵上的時候,一舉輕輕架空了這毒厲的年輕人。
十多年了,一向剛正清廉的他以老成圓滑的手腕和獨擅朝政的趙穆周旋,以柔弱克剛橫,費盡心思,不露形色地遏止趙穆侯黨勢力的恣意擴展,竭力保全朝中一些忠直力量······終於,等到了扳倒趙穆的一天!垂垂老矣,想望承平的他自然不願值主少國疑之際,朝中再出現崛起第二個趙穆式的權臣。今日看來,實在是低估尉繚了,在霹靂雷霆手段震懾攏聚軍心後,他轉而開始以懷柔寬仁之術收朝臣之心了。再深思一層,老頭駭然冷汗涔涔了。邯鄲趙穆叛亂,軍方几大名將廉頗、李牧、龐煖、樂閒盡勒兵於外,樂乘身入逆黨,尉繚一身擔當敉叛重責,太后、儲君悉以國柄付之,被他入了手,如何再收得上來。眼見得此次朝會若不能遏制他的鋒芒,將更動不得了,日後的麻煩還恐遠在趙穆專擅之患上。
嘿嘿!平滅趙穆叛亂,尚且遠遠不是治平的肇始,多事的邯鄲,依然在風蕭雨晦中。弓腰駝背的皮相國抖抖索索的,眼珠子左右一輪。李左師毫無表情地板着臉,不知在想些什麼;許歷清癯的面容一臉恬淡,只在雙方目光交集的一瞬飛快地向站在殿中的楊楓一瞥。
楊楓?!
皮相國心氣漸漸平定下來,癟癟嘴,牽出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自尉繚初用事,即對楊楓表現出一種莫名的厭惡忌憚,適才廷議,隱約間又帶着疏間之意。那麼,以楊楓擒趙穆大功,分薄尉繚敉亂功勞,扶助軍中亦有人望的楊楓,牽制尉繚,遏其專政,待廉頗破燕大軍還都,再行賞功酬勞,大力擢拔戰功卓著的破燕軍將校,用軍神廉頗震懾資歷尚淺的尉繚,自能穩定朝綱,不致再生權臣禍亂······
楊楓歸來,恰逢其時!皮相國咂了咂嘴,咳了一聲,便待邁步出列。
尉繚拱手施禮,又已平靜淡定地道:“稟太后、儲君,逆賊趙穆不思受恩深重,盡忠圖報,乃行叛亂逆舉,盜國弒君,罪大惡極。唯重刑嚴懲不貸,方得以正綱常,定人心,絕跋扈,修行治心,燮平天下。臣擬議,趙穆車裂於市,夷九族;從亂臣僚,自樂乘、鄒興貴下,俱立斬,夷三族。亂世重典,內則可令悍將戾臣俯首,外可使驕兵惡吏承化,以圖中興盛舉。”略略一頓,沉肅的聲調紆徐了些,“望諸君國家重臣,佐弼先王,效力年久,有大功於國。其子樂閒,遠戍雁門,有軍功,亦未嘗與謀叛逆,望太后、儲君從寬免從坐,特爲寬宥,詔還邯鄲,優撫慰勞,克全始終。”
皮相國心裡打了個突,狠狠咬了咬鬆動的牙齒。
爛泥似攤在地上的趙穆撕心裂肺地一聲厲嗥,面孔憋得鐵青,額上青筋“突突”暴跳,努力昂起頭,血紅得仿若要滴出血的眼睛死瞪着尉繚、楊楓,牙齒深深咬進了下脣,綻出了一個猙獰的笑,極可怕極難看的笑。
牆倒衆人推,又急於撇清和趙穆逆黨關係的羣臣紛紛出言,義憤填膺地痛斥奸佞,簡直是非千刀萬剮趙穆、樂乘等人不足平民憤,不足於正朝綱······不足於顯示自己的忠貞。
韓晶微微頷首,似乎很中意,脆亮的聲音裡顯出了一抹緩和的笑意,打斷了借無所不用其極鞭撻逆臣以彰顯自己忠心的羣臣,“准奏!趙穆叛黨諸首要俱依擬正法處置,未曾與亂餘衆悉從輕不問。望諸君父子有大功於朝,特旨免從坐,詔召還都。”
殿上響起了一片稱頌聲,兩名禁軍上前將大瞪着眼獰笑不止的趙穆拖了下去。
皮相國適時地挪動腳步,顫巍巍出了班列,施禮道:“太后,儲君,此次敉平叛亂,尉繚大人固功在社稷,亦虧了將士們赤膽忠心,浴血苦戰,楊客卿一舉拿獲首惡趙穆,方得以順利將逆黨一網打盡······”
他氣喘吁吁地剛歇了口氣,尉繚卻“噗”地跪倒在地,莊然道:“太后,儲君,臣惶恐,臣有罪,逆料形勢不明,爲謀紆緩,致使首犯趙穆脫逃出邯鄲,非楊客卿,幾誤國家大事。若趙穆聯結其地方黨羽,起兵禍亂,兇焰復熾,臣之罪百死莫贖。不過······”他陰陰地擡頭目注楊楓,森然道,“趙穆叛亂,邯鄲城防諸軍、禁軍盡出,甚至臣得太后伏允,提調黑衣平叛。艱棘中,諸位大臣宵衣旰食,將士們不畏白刃,英勇敢戰,十多日間,苦戰防堵搜捕,各部駐防有度,呼應靈便,雖不敢雲天羅地網,滴水不漏,臣不偏袒部佐,迴護短處,實無缺漏之處。如何便能走脫了逆首,而這走脫的逆首偏就一頭撞上楊客卿,臣,非爲爭功,實在百思不得其解。有鯁喉數言,臣不吐不快。”
(不知不覺,《大趙風雲錄》已經寫了整整一年了。上週再度申請簽約,復爲起點所拒,無可如何,或許真是水平低劣,着實不值一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