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楓的指尖微微一顫,轉頭看向范增。范增舒快地點了點頭。
“公子心憂代郡人口不足,丁壯稀缺問題,還有一個辦法。”尉繚向後一仰身,大半張臉沒入了燭光照不着的黑地裡,隱在暗影中陰冷犀利的目光依然沁出逼人的寒冷,腔調卻輕快起來了,“那就是諸戎!春秋時,蠻夷戎狄雜居諸華間,晉國攻滅戎狄最多。歷這數百年,華夷之隔漸消,已然大抵融合。如今趙國境內,還散居着赤狄、白狄、廧咎如等戎族。諸戎文化禮儀、生活習俗多近於華,墾植聚居,但猶狩獵、畜牧牛馬。公子,若得諸戎之力,安置其於襜襤、林胡新闢之地,既耕且牧,以爲代郡之屏障,善莫大矣。”
范增略微笑了笑,道:“如何作用行事?”
尉繚的聲音更輕快了些,“趙國、魏國均有內亂,魏國且加兵於齊。而楚國,據鬥蘇最後一次傳回的消息,黃歇或可忍耐,而黃戰、黃霸諸人動作頻頻,最低限度,楚國朝野,將掀起一場人員更迭的大波。在如此形勢下,秦人焉能捺下性子,不趁隙舉兵東進。一俟秦國有所動作,我使人於諸戎處遍散流言,言趙王又欲徵發丁壯從伍御秦。公子一面讓烏家與諸戎接觸,極言代郡賦徵之優裕,一面即以精兵隨李牧將軍東御晉陽,代郡守備空虛,無力北御匈奴進言長寧君這不知兵、不懂政的懶散遊嬉少年,渲染張大嚇之,必可使其從公子之意進言召諸戎防駐代郡扼防匈奴兵鋒······諸戎既事畜牧,應與壟斷趙國畜牧業的烏家大有交往。讓烏家人爲說客動之可也,卻斷不可使諸戎入河套地,須置於代郡,公子恩義結養蓄使之。數載之下,自能將其力盡納爲己用。”
楊楓微微點頭,閉閉眼睛,微喟了一聲。
尉繚嘴角不屑地一撇,輕蔑地一笑,道:“烏老爺子年邁,族中子弟浪蕩紈絝,實則這麼年能撐起家族事業的唯有烏大少一人。但看打理生意十二僕頭盡外姓者,佐理族中大事的烏卓、烏果、烏光等諸人,非收養的孤兒,就是族中微寒之人,可知烏家衰頹之象已顯。卻是不當使之以故舊關係再交結諸戎,引爲家族外力,致主從不辨。”
范增慢慢平淡地道:“烏果手腕順溜,言語便利,極是恰當穩妥人選。公子留他並烏光數人身邊使喚,烏大少不會不允的。屆時以軍務遣他南下勾當便了,無需通過烏家上層。”
楊楓略一變色,咳了一聲,掩飾了過去,但只看着尉繚,驚疑奇道:“我還不知先生對各國形勢研探如此之深,便連戎狄的情形也知之甚詳。”
尉繚似乎瞅了楊楓一眼,語氣淡然,很隨意地道:“我遊歷流浪天下有九年之久,足跡遍及三晉、齊魯、兩淮,人間的悽慘不平,我見得太多了。我嘗以僚屬門客之身,歷過三次戰陣,困過四次圍城,下過一回牢獄,易子而食,拾骨而爨的最困敝境況也曾遭遇過。戰陣上逃越,圍城中株守,山野裡流亡······九載滄桑,歷遍人世,嚐盡人生,識透人心,認知天下大勢,也尋覓能一展所學之處······”鼻腔裡輕輕哼了一聲,仿若漫不經心地道,“天下大勢!世人皆認爲不可爲之事,我偏覺得不可爲處有成功之望。”
楊楓的心情如潮般忽漲忽落,頓住腳步,目光一閃,望着暗影裡尉繚的臉。
隔了一陣靜寂,他在沉思中邈然一笑,續上了開初的話題,道:“用間的第五方面,即‘鄉間’的長期佈置——待得在河套地區立穩腳跟,從中擢選出忠誠而精幹的人,派遣他們回到原籍,衣錦還鄉,但仍象一個普通人一樣生活。抓住一切合適的機會,以不經意的態度向鄉鄰親朋灌輸‘代郡’的好處,拉攏撩撥困頓、迫切希冀改變生活現狀的鄉人的心。就是不願離鄉背井的人,也在他們心中慢慢植下‘代郡’的影子。如果沒有機會,那麼便不動聲色隱伏下來。戰事起時,這些人就是早經潛伏下的間諜,爲我們傳送對方守衛警備的情報,在敵後組織起反抗的力量,製造謠言混亂,進行儘可能多的騷擾。如若力量足夠,就焚燬糧草,背後夾擊,反戈發動內應。你們可以想像一下,兩軍對峙時,對方虛實盡被我所洞悉,又士氣低落,內亂不斷,對於我們會是何等之大的優勢。一個人的成功是毫不起眼,微不足道的,但千百個‘鄉間’的成功將積少成多使我們贏得一次次重大的勝利,進而贏得整個天下!”
尉繚心頭一突,身子不由得傾前了些,和范增對視一眼,都看出對方眼裡的驚悚駭然。在一場戰爭可能發生前的數年乃至於十數年前,就深入敵對國的底層,佈下間諜,安插下一個個釘子,和下層鄉野小民農夫打成一片,宣揚己方的好處,刺探情報,慢慢剝離對方的民心——“鄉間”竟能如此使用!也竟能用到這樣可怕的地步!
他們卻不知道,他們眼中天才得匪夷所思的公子心裡正千百遍地懊喪。當時在現代社會,哪曾想過有朝一日要在古戰國時代討生活,機械、製造等等方面固然是一竅不通,最沒臉見人的是,基本上五穀不分,對《農政全書》、《天工開物》一類著作更全無興趣。什麼韌性鑄鐵犁鏵、曲轅犁、輪輾磨、鏈鬥水車······多少農業栽培技術和農機器具只知其名,具體形狀構造則兩眼一抹黑了。否則若是能以大量的“發明創造”開創一個農業大革命,何愁不能最短時間內在河套地區,乃至遼河平原、三江平原、河西走廊奠定穩固農業基礎,又何愁不能牢牢攫住小農們的心。
尉繚眼裡光澤流轉不定,又眯縫起了眼睛,縮聚得更深,灼閃着陰陰幽冷的光,冷冰冰地道:“聞公子之言,繚卻又有了一條令秦人後院起火之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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