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打七寸,妙到巔微。”尉繚那張由裡向外滲着沁人寒氣的臉上現出了陰戾的笑意,眼裡迸出一星亮澤,淡漠的腔調裡流露出潛藏的敬重歎服。
楊楓點點頭,臉上放出了光彩,踱了幾步,聲音在平靜中透着抑不住的欣喜,“高!實在是高!目前就實力而言,我們和信陵君有着天壤之別,但這並不妨礙我們在他還沒有強大到不可戰勝之前就開始和他暗鬥,一點點削減他的力量。”
范增狡黠地一笑,又繃緊了面孔,顯露出不常見的決絕嚴峻,低沉冷厲地道:“魏無忌不同於田文、趙勝、黃歇,胸中大有丘壑,才識均高,巨眼識人。少年時即以不忍負一鳩著下信義高名,竊符救趙,返救魏國,全宗廟血食,一旦魏王見疑,則慨然繳還兵符相印,更書寫下至誠盛德。士無賢愚,歸之如市。府中門客,多雄豪俊傑,人才淵藪啊。這其中,又有多少投效於他的人是高其名、慕其德而非求厚資奉養,依我所見,決不在少。信陵君最強有力的武器就是他的聲名,‘無忌公子’四個字,便是一塊無往而不利的金字招牌,代表着直信忠誼、公忠大義、光風霽月的金字招牌。若論聲名,當世恐無出其右者。可公子想,這塊招牌是對付他最大的障礙,卻也是我們無須訴諸武力最易打破的。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水必湍之;行高於人,衆必非之。列國紛爭,朝堂有黨,風雲變幻,無處不險惡。魏無忌的才華聲望風標太高了,壓得多少人都對他懷着刻骨的嫉恨,不過是尋不着發難的由頭罷了。現下有了魏凌漪這張嘴,奔走呼號於韓趙,加上我們有意識地渲染誇大,推波助瀾,而齊國,定然也會抓住機會從中襄助一臂之力。衆口鑠金,信陵君二十年苦心樹起的高尚聲名勢將成爲一個彌天大謊,一個笑柄。這場暗鬥主要是發生在人們心裡,但卻會是卓有成效的。”
楊楓打了一個響指,笑道:“在大肆宣揚信陵君弒君篡權的同時,還應該把他一些不光彩的往事全兜出來。諸如虞卿不愛爵祿之重,捐棄相印隨魏齊出奔,魏無忌卻恐得罪秦國不敢收容,致魏齊自剄,虞卿歸隱;魏攻管不下,安陵人縮高之子爲管城守,信陵君悍而自用,強勢陵迫安陵君,不惜以加兵安陵爲脅,必欲使縮高爲持節尉攻管。縮高義直,全父子君臣義,乃自盡,以一死易一國人之命;秦東出伐魏,魏王遣使如趙請信陵,魏無忌實無歸救魏意,誡門下‘有敢爲魏王使通者,死!’······所有的一切或許單獨來看都是小事,都算不了什麼,但在信陵君的名譽遭遇最嚴重危機的時候,全部翻出來加上去,積少成多就會轟然壓垮魏無忌的聲望,足以使信陵君在這場看不見血的戰爭中一敗塗地。”
不動聲色的尉繚仍掛着一絲陰冷的微笑,慢騰騰地呷了一口茶,輕蔑地哼了一聲道:“問題不在於魏無忌做過什麼,爲政者,自有許多不得已處,而在於他贏取的尊重敬畏都來源於高潔得彷彿無懈可擊的品行。就某種意義,品行對魏無忌而言的重要性甚至超出了他的才能。目前他全力穩定國內局勢——他也有能力迅速穩定住魏國局勢,但龍陽君、晉鄙等人遺下的中低層黨羽卻是無法清除乾淨,躲在暗中隱忍等待的復仇者不知凡幾。我們就用流言爲他們提供報復的資本,魏無忌用二十年建立的聲望,我們兩個月就能徹底摧毀它,讓這個欺世盜名的僞君子失去最有力的號召力,這對他是致命的,但卻不會怎麼削弱魏國的實力,還能在一段時期內把天下的目光聚集在魏國。中原越糟越亂,對我們就越好越有利。”他毫無感情色彩的聲音冷硬得象岩石,投注向范增的目光中閃出了一抹惺惺相惜的讚賞。
楊楓壓住了內心的興奮,淡定地一笑,冷冷地咬了咬牙道:“《孫子兵法·用間篇》有‘鄉間’,謂‘因其鄉人而用之’。但‘鄉間’並非盡善盡美。用間,是一項既隱秘煩瑣又長期艱鉅的工作。而今之世,公田制早經廢棄,苛稅、臨時賦斂冗雜,農夫小民出入難相抵,竭力求生,或棄本業轉入小工商業;或離鄉背井,散至四方;或淪爲傭工僱農;或賣身爲奴隸婢僕······這使得我們可以招納,或者,用錢贖買各國各地最底層的小民。用不着多,首先只要一些掙扎於水深火熱中最困窘最窮苦無告的人。就象我剛纔所說的,代郡一帶,有着未盡出的山澤之利,未盡墾的生谷之土,能給到來者開闢資財之道。到了代郡,不但確保他們生計無憂,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蓄妻子,更可予他們對未來無盡的希望。而稅賦租斂,我則不用現錢,以谷帛相代,並虛擡時價,折納絹布綢帛本色。”
理了理思路,他慢慢地道:“農桑正道。在收租稅時,只取實物,以高於市價三倍,乃至四倍的價錢摺合實物收納,值千錢者則當稅三千,以之爲勸農上策,還怕所到者不死心塌地爲代郡效命······”
范增的臉頰不由抽搐一下,駭然截斷楊楓的話道:“公子,這怎麼可行。虛擡市價摺合實物收取租稅,官方豈不吃虧太大。讓利與民也從無人如此作爲啊!而且,公子是否想過,代郡原即貧瘠,租稅卻亦冗雜不堪,公子是代郡守,可不是代王。代郡賦稅自有定規,公子若以軍費用度開支不足爲由,加徵一二,卻是無礙,也無可厚非。而大幅縮減稅徵,這麼大的動靜,怎生對朝廷言講?繳納國庫賦稅從何而出?如何面對代郡、雁門一帶地主領主?代郡一隅又哪來的這許多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