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片刻,楊楓慢慢講起了與龍陽君出遊後的遭遇,從燕人的伏擊嫁禍到田單陰差陽錯的殺手佈置,從矢志不忘振興的墨門弟子到與白圭商榷北方商路的開通。他講得很詳細,幾乎每一個細節都沒有遺漏,連自己的一些隱晦深層的思路也未曾隱瞞,娓娓直說了近半個時辰。
尉繚和范增目光一對,都是亮光一閃。
范增輕輕轉動着案几上的茶盞,沉吟道:“公子,白圭世之巨賈,商人重利,精於利害算計。公子和他的定約合作,完全建築在利益之上。以利合,必以利分,恐日後有受人於柄的不測之患。”
楊楓淡淡一笑,笑得很難看,“就某種意義而言,商場和政壇並沒什麼兩樣,相交以利,倒是最穩妥的。只要他從我這兒得到的利益大到別人沒有能力提供給他的,我們的盟約便無破裂之虞。定約,不外是雙方各交一個把柄與對方,冠冕堂皇地說,是爲了表明誠意的一種承諾,實則就是讓雙方各有所忌,不敢毀約背諾罷了。白圭咬定要立約,我卻是放心了。”咬了咬牙,搖頭沉重地道,“昨日,到牧場後,我見過了烏大少,很意外,很是意外!”
寒着臉又細細說了與烏應元會面的經過,楊楓冷笑着慢慢道:“你們該明白烏大少和烏家的立場了吧。”
尉繚一臉陰鷙,森森地一笑道:“烏應元既立意舉族北遷,偏又向公子吐露族中強烈的反對意見,哼哼!調查嬴政身世,打探呂不韋在秦處境,不過爲了對公子點明,烏家絕不可能無條件全力相信、支持公子,一切仍以家族利益爲重。如果公子的要求超出了烏家的底線或損及烏家利益,縱有姻親半子之誼,烏家也不會盲從的······只怕不止徹查嬴政身世,便是對公子,烏家也曾很下了一番功夫。這兩日,我相機壓一壓他,助這烏大少早下決斷。”
兩人相視一笑,彼此心照。
笑了笑,楊楓斂容正色道:“尉繚,時不我待,唯有搶先抓住飛逝的流光,我需要的是對代郡絕對控制下的絕對權力,這就需要你在邯鄲的大力支持了。”
尉繚微仰起頭,眼裡爍閃着一片冷峭的寒芒,陰惻惻地道:“攘外先安內。樂乘參與趙穆謀反,駐守雁門的族弟樂閒自不宜再統重兵於外,雁門可歸於公子治下。公子在代郡有年,代郡、雁門所屬各官若有位高根深難共事相處或頑固守舊的,藉此次樂閒回調,李牧出鎮晉陽,我們可不動聲色將他們一一踢開調走,庶幾免得日後掣肘遺患。”
臉色漸行冷厲,滲着寒氣,尉繚的眼睛陡然嚴肅、酷烈,“公子當知,朝堂上爭權奪利,黨同伐異的深險之處。今國家之計,盡決於豪臣。有時一個人的忠奸判斷,一件政務舉措是利國、是殘民,並不在事體人物本身,而在於朝廷黨爭的結果。今夜之後,尉繚就將完全站在公子的對立面了,還望公子先行恕罪!”
楊楓眉梢一挑,眼裡現出一片鏗鏘的亮澤,頷首輕嘆道:“辛苦尉先生了。能得先生相助,實是楊楓莫大之幸!”
尉繚面無表情,輕描淡寫地道:“此次平叛,宗室封君歿於亂中者衆,幾爲之一空,然儲君之弟長寧君仍在。我會建言韓晶和新君,使長寧君出鎮代地以監控公子,防有不測,公子且好自爲之。”
楊楓驚訝地一揚眉,脣邊的笑意不可遏制地綻開,“好,好!實在是高!高明之至!”
提到長寧君,楊楓驀的想起一件要事,目光一凝,問道:“尉繚,韓晶和儲君現下是否已回宮城了?” шшш. Tтkǎ n. ¢ o
“沒有。當日宮中廝殺慘烈,死傷狼藉,血流成河,這幾日尚在整治清理中。韓晶和儲君及宮中逃出大劫的一干人等暫居於叢臺。由殘餘的黑衣、禁軍一部和城防軍一部共同拱衛。”
楊楓眼睛發亮,傾過身子,盯着尉繚,興奮地道:“那麼,眼下宮城便是在你控制之下?你從速幫我查找一份秘檔資料。”
“當年,武靈王雄才大略,胡服騎射,北破林胡、樓煩,自代並陰山下,至高闕爲塞,遂萌吞秦之志。欲身胡服將士大夫西北略胡地,取路雲中,自九原而南,竟襲秦之咸陽。因而乃親身詐稱趙國使臣,西入秦國,以觀秦王爲人。一路窺其山川城郭形勢,攜畫工數人,圖其地形,竟至於咸陽。嗣後安陽君作反,李兌等人沙丘宮餓死主父,圖秦之謀胎死腹中,再無人敢興此恢弘的戰略構想。但是,那份秦地的形勢圖至今應該還秘藏於宮中。武靈王一代雄主,常自將軍臨陣破敵,他的戰略眼光自當高明超卓。這份圖譜,可是萬金難求的無價之寶啊!藉此空檔良機,你一定要將它找到。如果等到儲君回宮,恐怕就難下手了······但願,它沒有毀在這次兵燹中。”
尉繚深不可測的目光中也綻出異彩,微笑道:“公子放心,此次戰禍,倒未波及宮中的圖籍文庫,明日一早,我即入宮,搜檢出這份圖譜。”
楊楓寬舒地一笑,問道:“如今黑衣的統領卻又是誰?”
“舒祺。”
“舒祺?”楊楓微微一怔,沉吟不語。他與宮廷衛士向無任何交往,可偏偏這個名字有幾分耳熟,彷彿曾在哪裡聽過似的。
恢復了一貫冷漠倨傲神情的尉繚會錯了意,冷冷一笑,平淡地道:“公子也想到利用他······不錯,這舒祺家學淵源,才幹優渥,但胸次頗狹,自矜貴重家世,最是目中無人,傲慢護短。黑衣剿滅趙氏武館,折損甚重,他的心中大有芥蒂,倒是可再挑起黑衣和武館武士出身的城防軍將校的衝突,威勢凌迫武館將校,讓公子得以帶走一批悍勇善戰的將領。”
“貴重家世,他又是誰家子弟?”
“前左師公觸龍啊。若非貴種,哪能補得進黑衣,又哪來的這般威風張揚。”尉繚睒了睒眼,一臉譏誚地揶揄道。
“原來是他!”楊楓恍然而悟。那一篇《觸龍說趙太后》,千載之下可是被視爲名篇,自己早耳熟能詳了,無怪聽着這名字耳熟。
長於戰陣出謀劃策,而不擅宮廷勾心鬥角、陰鷙權謀,一直在一旁沉吟着的范增忽然神色一振道:“公子嘗言塞外胡人分散族居,自有君長,各部族旋聚旋散,莫能相一。范增敢聞其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