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真睜大了眼睛,顯露出一種難以置信的驚愕神色,頓了一頓道:“沒有。此次邯鄲變亂,很奇怪的是趙墨弟子居然悄無聲息,閉門不出,既沒捲入趙穆逆黨,卻也沒有參與平叛。不過尉繚大人暗中調集兵馬,布控監視着趙墨行館。說是隻待師帥一句話,欲其生則全其弟子之命,欲其死,彈指一揮就讓趙墨三百弟子灰飛煙滅。”
楊楓眼裡孕出一絲笑意,淺淺一笑道:“好一個尉繚呵!好大的口氣,彈指一揮就讓趙墨三百弟子灰飛煙滅······嗯,灰飛煙滅?他也不怕有傷天和。”他的臉上掠過一片陰雲,不禁暗暗咬了咬牙。尉繚行事自是極妥,但那種爲達目的不擇手段的處事原則終是他心理情感上難以完全接受的。
趙墨弟子謹守教義,刻苦生活,自奉極儉。行館佔地雖大,卻只是一片粗陋的木屋,所處也在城東的居民區裡。真要一把火燒將起來,縱是時值雨天,也不知將延漫多廣,又有多少無辜的街坊民衆將葬身火海,或是無家可歸。
凌真垂下眼瞼,低聲道:“是的。尉繚大人在亂起前漏夜密徵了行館周遭十數處民宅,堆積了大量乾草,火油,火箭等引火之物,並隱伏下一批弓弩手。一聲令下,須臾間便能平了趙墨行館。”
楊楓眉梢一挑,斷然道:“凌真,你速遣人告知尉繚,立即撤走兵馬。還有,通知烏大少,就說我回了,請他牧場一晤。”忽而搖了搖頭道,“算了,便只告訴尉繚我已趕了回來,趙墨行館之事不必提起······凌真,我與尉繚的關係烏家知道嗎?”
凌真放低了聲音,莊然道:“師帥放心,此事烏家絕不知曉,往來傳遞消息的是幾名我們代郡的心腹斥侯,外人只當是我遣出探聽城中消息的,絲毫不知其中端倪。”
楊楓讚許地一笑,拍拍凌真的肩膀。凌真也笑了一笑,擡頭看着楊楓渾身上下溼漉漉的,水珠順着髮梢、溼透了的衣袍淋淋滴滴地向下淌,在腳下積了一灘。他一臉歉意,關切地道:“師帥,淨顧着說話了。我這就去安排,您還是先到內室換身衣裳,小心身子。”
楊楓抻了抻袍服,微笑着點點頭。凌真走出兩步,又扭過頭,斟酌着詞句,遲疑着道:“師帥,烏家,似有不穩之象······”
楊楓臉色驟然一變,倏地轉身,極力穩住心神,低喝道:“不穩?烏家有何變故?嫣嫣和廷芳有事嗎?”
在楊楓一迭聲地喝問下,凌真有些發懵,惶惑地道:“啊?李小姐?烏小姐?······呃,師帥,在我借居牧場等候師帥的這幾日,冷眼旁觀,發現烏家似乎有遷移離開邯鄲的跡象。而且,似非臨時起意,而是處心積慮安排佈置了許久,若非近幾天連降暴雨,恐怕變亂中烏家就有了大的舉動。”
楊楓舒了一口長氣,卻也難怪,立基河套的這盤大棋凌真未曾參與其中,並不知情,當下笑着揮了揮手道:“你倒是心細。此事我已知曉,烏大少和我商討過。你下去安排吧。”
凌真也流露出鬆了一口氣的喜色,抱拳匆匆走了出去。
換上一身乾淨衣裳,楊楓把李嫣嫣的釵環緊握在手裡,心頭一熱。恍惚中,眼前彷彿又是那一雙澄澈秀美的明眸在晃動。長長彎卷的睫毛,散發着溫馨氣息的黑豔豔的瞳仁,蘊着羞怯的柔柔的笑意,纏mian動人······他把手扣在胸前,心裡最大一片空地被滿滿的佔了去,充滿了一種說不出來的情感,想得心裡酥酥的,熱熱的。
回來了!就要相見了!
許久許久,眉峰一顫,楊楓幽幽嘆了口氣,甩甩頭,竭力壓下縈在心頭的情愫,大步走出內室。
候在廳中的凌真迎上兩步,將楊楓讓到桌案前坐定,奉上一碗依然滾燙的熱茶,跪坐在一邊,略一沉吟,道:“師帥,尉繚大人已屠滅趙氏武士行館了。”
楊楓目光一跳,輕輕吹了吹升騰的熱氣,慢慢呷了兩口茶,想起了武館館主趙霸與趙穆合謀,派出二十名武士欲行一箭雙鵰之計,置他和信陵君於死地之事,淡淡地道:“既屠滅了也好。趙霸可曾參與趙穆叛亂?”
凌真皺皺眉道:“這卻不知。不過依末將看,武士行館應該沒有參與叛亂,否則尉繚就不會拋出趙穆的黨羽,禁軍副統領鄒興貴,引趙霸上鉤,再就勢以武館叛亂爲名屠絕了武館人衆。”
楊楓的目光陡然變得銳利,道:“鄒興貴也是趙穆黨羽?”
“是!鄒興貴正是趙穆深藏不露的一個黨羽,也是他出手挾制大王的,宮中許多內侍、宮娥、禁軍都親眼所見······尉繚大人先是與趙穆虛與委蛇,叛軍都將他引爲一黨。待得趙穆陷王城,挾大王,自以爲勝券在握時,尉繚卻早安排人手救走王后、儲君,遂奉王后、儲君命,反戈一擊平亂。混亂中暗使人引開拿了鄒興貴,以全其九族爲餌脅迫鄒興貴急赴武館以大王詔旨調武館武士參與平叛。其時那一帶完全爲尉繚部屬控制,趙霸諸人皆不知鄒興貴是叛黨,倉促奉詔率衆隨鄒興貴出援王宮,立被坐實逆賊罪名,爲黑衣屠滅,趙霸以下許多人都被亂箭攢成了刺蝟······”
黑衣!楊楓目光一縮,將茶碗頓在案几上,喃喃道:“竟然用的黑衣衛士,好辣的手段!”
凌真深有同感地點頭道:“是啊!黑衣護衛王宮,多由勳貴子弟出任補數,武館弟子可沒人進得了黑衣。尉繚大人請王后、儲君旨由黑衣追捕鄒興貴逆黨,屠滅武館弟子,既可防有人留情,又免了樹敵遺下後患。”
楊楓沉默有頃,輕輕道:“不止於此呵。趙軍裡中下級軍官多有武館弟子,黑衣卻是勳貴子弟出身,根脈極深。一場火併,武館人衆固遭屠絕,黑衣折損想也不在少。那麼,日後軍中武館弟子勢將仇視禁宮侍衛,甚至勳戚王室,而子弟喪生於此役的公卿貴胄也必遷怒軍中武館弟子,他們仕途蹭蹬的命運是註定了。尉繚安排算計至深,引黑衣出頭,自己卻不出面,韓晶一介女流,是絕想不到這麼深的。日後我們要將那些基本絕了上進之階的武館弟子收爲己用就容易多了。嘿,好辣手!好算計!”
凌真也大爲驚歎,悚然動容,好一會才道:“還有,禁衛長趙方也歿於趙穆叛亂之役了。”
楊楓哼了一聲,看向凌真,道:“又是尉繚!”
凌真又點頭道:“是!趙方月餘前染病歸家休養。尉繚大人分析是趙穆下了慢藥,知趙穆甚是忌憚趙方,舉事前乃獻計趙穆,使樂乘一部部衆隱伏半途。當日復以城外大營操演新陣爲由,力邀趙方身畔幾名得力親將前往觀摩,發難後教趙穆急使人告知趙方,趙方果忠心耿耿,扶病馳援王宮,途中伏兵盡出,借趙穆、樂乘的手置趙方於死地。”
翻手爲雲,覆手爲雨!在邯鄲這場大亂中,尉繚居間挑弄,玩弄孝成王、韓晶、趙穆於股掌之間,連削帶打,舉重若輕,着力消除各方勢力,果不愧權謀高手——毒士!
凌真看了看楊楓,輕咳了一聲,舔了舔嘴脣,神情變得很是複雜,說不清是恐懼,是驚訝,還是欽嘆,很低的聲音也不大穩定,“師帥,此役不止大王薨了,邯鄲的王室中人喪生者十,十居其七八,壯盛者幾乎,幾乎被屠戮殆盡,倒是一些老弱昏聵的封君被救出······這,這似乎是尉繚有意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