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綱不顧傷勢,忍不住捋袖裸臂,嘶吼着大聲反駁,蔡揚搖搖晃晃,支撐着強打精神據理力爭,寸步不讓。坡上坡下約束佈置兵將戒備的幾個禁軍將領和龍陽君的家將頭目聞聲也紛紛跑來,加入其中,爭論不休。大多紅着眼睛,咬牙切齒地高聲咒罵,主張集結城外的所有力量,殺入城中,和魏無忌決一生死。
鐵青着臉,龍陽君兩道眉毛擰得死緊,空洞的眼神在那一張張熟悉,可突然似乎變得很陌生的臉上輪流打着轉。衆人都是一腔出離的激憤,但叫罵聲裡卻瀰漫着一股無以言喻的悽惻慘淡,聲音是越拔越高,叫嚷得越來越兇,言語下發虛的底氣和對迷惘前途的惴惴不安終怎麼也掩飾不了。詈罵多少隻是自欺欺人地給自己壯膽。不知什麼時候,他竟走了神,目光直瞪瞪地盯着遠處大梁城影影綽綽一帶灰濛濛的城牆,耳畔嗡嗡作響,心頭一陣陣尖銳的刺痛,腑臟在痙攣緊縮,壓抑不住地往裡抽搐,身子也難以遏制地顫抖起來,彷彿正置身於一個巨大恐怖的夢靨中。
······城外遇襲,最得力、最忠心的焦旭殞陣,鐵衛沙宣、孫琪、田澤戰死,他遭受到最爲沉痛的重創。趙使楊楓孤騎追擊,生死難測,不知所終,只遺下了斷弓死馬和那一地零落的殘骸。城防軍邏騎、宮中五百禁軍、府內的家將先後相繼趕至,收殮侍衛們的遺骸、搜索楊楓的蹤跡耽擱了些時候,魏無忌的一批手下家將也飛趕了來。
······是誰?呵,是快箭著稱的裴霖!蹄聲如雷,對面揚聲大叫——“龍陽君無恙否?吾等奉令出援!”隨着叫聲而來的,是雁翅展開的騎兵,是霰雪般的鵰翎。硝煙塵埃裡,人喊馬嘶,刀槍如林,風起雲涌地四面撲壓,奔逐廝殺。他的左肩,便是那時捱了裴霖一箭!一個個禁軍,一個個家將,被劈去了腦袋,被斫斷了肢體,被搠通了肚腸,風捲也似倒在血泊中。馬蹄踐踏下,碎裂的骨架、黯紅黝黑的肉漿血漬直滲到了泥地底。
······脫出了戰陣,飛馳,飛馳向南門!進城!只要進了城,進了王城,一道詔旨就能召集人馬除逆!啊!迎接他是一片龍陽勾結齊人作反的咆哮,是一片黑壓壓的箭雨。走!走東閭、走東門,箭雨,除了咆哮就是箭雨。不知不覺間,人馬漸漸走散,城防軍的殘餘馬隊更是一鼓譁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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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大營!去田翼的城外大營!樑溝方向,旌旗如雲,是田翼的軍馬。殺聲震天,剎那間裹着風沙撲至!叛逆!又是叛逆!內外交困,大王如何了?府中狀況又是如何?魏無忌!魏無忌!······
“魏無忌!”龍陽君突兀爆發,厲叫出聲,尖亢的嗓音壓下了嘈雜的爭執。衆人一震,十多道緊張的目光投向了他。
龍陽君僵硬地站着,臉色灰黯,急遽地喘息,毫無血色的嘴脣哆嗦着,“走!轉走北門入城!一定要入城!”
“君上!”蔡揚“噗”地跪倒,扯住他的衣袍。
龍陽君軟弱地勉強咧咧嘴,作出一個慘然的笑意。驀的,他翳滿血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住坡下,緊隨着由遠而近的一個小黑點移動。
近了些,是一匹高大的烏騅,馬上伏着一人。馬匹似乎受了傷,馳騁間屢有趔趄顛撲之狀,向土坡奔過來了!
“快!是嚴璜!”龍陽君顫抖的手指指向坡下,空茫的眼睛瞬息亮了一下,聲音極迫切地叫道,不由自主快步往坡下跑去。
幾名士卒迎了上去。馳到近前的烏騅忽然口吐白沫,前腿一軟,跪倒在地。伏身馬背上不知死活的騎士被拋飛倒地,左手鈍捲了刃口的大半截斷劍脫手揚出丈餘遠,斜斜貫入草地,右手凝掛着幾絲碎肉的長戈卻仍然握得死緊。烏騅馬四蹄抽搐,掙扎着最後一點力氣,依依難捨地探首嗅着主人。
兩個士卒搶上抱持起騎士,惶急地驚叫道:“侍衛長!侍衛長!”
龍陽君三步並作兩步,撲下土坡,心裡不由得一顫,一絲不祥的預感溢滿了整個胸臆。
嚴璜身上的鎧甲甲葉散開,戰袍撕成碎條,染成個血人模樣。背肋、肩膊、腿胯深深插了六支羽箭,周身上下創口不下十多處,皮開肉綻,蠕蠕的嫩肉翻卷開,有兩三個地方甚至看得到白瘮瘮的骨頭。摔下馬背的巨震,令十幾個傷口又開始突突冒血。
有人找來水囊,灌了兩口。嚴璜腰脊一挺,嗆咳着噴出幾大口血水,鼻孔汩汩流血,艱難地擡起頭,瞳孔放大,眼神渙散,已經沒有了焦點。
“嚴璜!嚴璜!”龍陽君蹲下身,焦灼萬分地大聲叫道。
神志漸漸模糊不清的嚴璜恍惚中不知哪來的力氣,茫然轉着頭,翕動嘴脣,脣角不住淌着血,吃力地道:“是君上嗎······君上,馮諼突入宮中,大王,大王薨了!······信陵,信陵君血洗,君上府邸······我等潰圍斬關而出,僅剩,僅······”話未說完,頭重重向一側垂了下去。
土坡上下除了粗重的喘息聲,一片寂靜!
龍陽君面容扭曲,兩眼直勾勾的,“不!”中箭哀猿般一聲厲號,他猛地站起身,一張嘴,標出一口血箭,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往後栽倒。
衛士家將們撲上前,七手八腳地灌水、抹胸、捶背、掐人中。好半天,龍陽君才悠悠轉醒,通紅的眼睛瞪得極大,臉色鐵青猙獰,一言不發,死咬着牙關,身子抖得象風中的一片樹葉。
“君上。”遲疑了一會,蔡揚再次跪倒,“走吧!西行迎候太子,尚有和魏無忌這逆賊一拼之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