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趙國使團抵達大梁後,大梁城中龍陽君、信陵君兩黨如火如荼、劍拔弩張的明爭暗鬥奇蹟般地消彌了。因了安釐王的所謂抱病輟朝,勢不兩立的兩派便連朝堂上無休止的爭鬥、攻訐也沒了。眼下朝廷內外沸沸揚揚、一派緊張紛亂的是忙着籌備魏太子增的大婚事宜。整個王城內外日漸一日洋溢出一片喜氣。而瀰漫在喜氣中的,是一團和氣,彷彿無時不在勾心鬥角、互相傾軋的大臣將領們的積怨一夜之間弭於無形而變得同心同德、羣策羣力了。
尤可奇者,列國似乎也非常看重此次趙魏聯姻。齊國遣使貂勃致賀,隨行護衛的卻有兩千五百精兵;韓國,致賀的使團以公子韓烈爲正使,韓非爲副,反早於趙國送婚使團到了大梁城;秦國,不僅送回身爲質子的太子增,而且派遣有名宿將徐先爲賀使,致以重禮,一路護送太子增回魏完婚;燕國,先期遣人入魏,告知使團已然出發,卻是以趙國停戰索要的質子燕丹爲使臣,將取道齊國道賀。七國中唯有南方的楚國,尚無動靜。一時間,魏都大梁,成了天下矚目的中心。
暗流洶涌,各方勢力犬牙交錯,錯綜複雜。目光明睿的英傑之士都看得出來,趙魏聯姻,勢將造成魏國政壇的權力更迭,更深一層,或許進而將影響到各國間的力量對比,影響到未來天下的走勢。
只是,誰也不知道,大梁城表面這異乎尋常的平靜,會在什麼時候,因爲什麼契機而驟然打破。誰都在默默地蓄勢,也都在冷眼旁觀,深深地隱匿自己的實力,預計如何在可能發生的變亂中爲自己一方攫取最大的利益。
楊楓已經閒散地優遊了近二十日。不忌生冷的烏果亦是一副貪嘴好玩鬧的模樣,不時和不當值的衛士溜出館驛,精力充沛地在大梁大街小巷的商埠四處亂躥亂鑽,很精很刁地幾乎嚐盡了魏國的各色風味,逛了幾回青樓——反正魏國對趙國使團招待極爲周至,敬奉頗豐,他們自不愁阮囊羞澀。而斥侯和烏家人手打探到的各種消息,范增對形勢的分析判斷,源源不絕地就此傳到了楊楓的案頭。另一方面,在劉巢等人的相陪下,成胥三人窩在“盈翠居”中倚紅偎翠,花天酒地,幾乎樂不思蜀,早將楊楓的重話告誡拋諸於腦後。
一條條消息送了過來,這些不過是斥侯們所探聽得到的明面上的消息,卻已是極爲複雜紛亂。邯鄲方面,卻依然沒有任何變亂的徵兆,這纔是最使得楊楓焦慮萬分的事。他極力使自己鎮靜下來,卻仍有茫無頭緒之感。他悚然悟到,自己已經沒有能力再做些什麼了,只能是等,眼睜睜地等着意料之中、規模卻可能大大超出意料之外的亂局的爆發,手頭唯一可恃的,僅僅是隱身暗中的范增的一點相較下微不足道的力量。
他在大梁這個巨大的火yao桶上大大的加了分量,甚至在幾個引線上燃起了火頭,事到臨頭,自己卻無法抽身了。極有可能,他會首當其衝地被炸得粉身碎骨。
楊楓靜靜思忖着,整了整衣袍,無聲地嘆了口氣,輕撫了撫長刀,便欲再去赴與陳子竟的繪芳園之約。
剛邁出房門,烏果匆匆地迎上道:“公子,信陵君手下的那個譚邦和一個老頭兒求見。”
“嗬?”楊楓一怔,看了看天色,眉峰一蹙,“這麼早?”
“是!”烏果近了一步,低聲道,“公子······你出門最好還是帶幾個兄弟跟着,或者,帶上連弩。”
“怎麼?”楊楓的目光一下變得極爲銳利,“有什麼不對?”
烏果有幾分遲疑地道:“照理也說不上。不過,在館驛外輪哨的幾撥斥侯都發現,這些日子,日間常有個衣裳襤褸的瘦小漢子在門外遠遠的踅來踅去,欲進又退的。雖不似刺客模樣,總叫人不放心。公子小心些的好······範先生亦是這麼交代的,‘恐變起倉促,一切以公子安全爲要。’”
楊楓咬了咬牙,淡然道:“我理會得。走,先去見譚邦。”
含笑轉進大廳,楊楓和顏悅色地拱手道:“多日不見,譚先生好。”
譚邦滿面春風地迎上深深一揖,“見過楊大人!”退開一步,恭謹地伸手介紹身後的那個瘦骨伶仃得彷彿一陣風就能飄走的衰朽老翁,“楊大人,這位是昭忌老先生。老先生才識過人,乃君上半師半友。今日特登門造訪楊大人。”
昭忌極慢地拔起白髮蒼蒼的腦袋,一對死魚眼直視在楊楓臉上,慢拉慢拉地擡起手一拱,拉長了聲調,自嗓子眼底極吝嗇地擠出一個字:“唔!”慢拉慢拉地轉身,一步一步,很穩妥很小心走到客座,大剌剌地坐了下去。
譚邦苦笑着低聲道:“楊大人請勿見怪,老先生脾氣古怪偏執,從來目中無人,在府中,君上亦是執以師禮。我也不知他此來何事,待會若有失禮處,望大人看君上面上,勿與老先生計較。”
楊楓笑了笑,道:“不敢!長者屈尊枉駕,後生晚輩焉敢談‘計較’二字。”表面不動聲色,心下頗爲駭然。這黃土埋到脖頸的老翁,絕非等閒凡俗,好厲害的眼光,看似空茫,卻具有刺透人心的穿透力。在昭忌目光投注於臉上的一瞬,他覺着,不自覺地就低了老頭兒一截。
譚邦恍若想起什麼,一拍前額,從袖中取出一封精美的名刺,笑道:“楊大人,瞧我差點把正事忘了。這是紀才女的邀函,才女邀請楊大人今晚赴雅湖小築夜宴······這是專程與大人的。昨晚雅湖小築下人送邀函至君上府邸時,在下見着這封給大人的請柬。因今早昭忌老先生欲過府拜候,而且館驛守衛森嚴,進出盤查極緊,故在下不揣冒昧,自告奮勇討要了這份送請柬的差事,可不是紀才女的失禮。楊大人要怪,便怪在下多事好了。”絮絮叨叨說着,把請柬遞了過來。
楊楓搖了搖頭,淡然道:“請柬我就不接了。今晚尚請君上替我向紀才女致歉,我和陳子竟先生有約在先,未克分身赴宴,失禮了。”
譚邦一驚,瞪大了雙眼,眉宇間隱了一絲憤懣,聲音不禁高了些,“這······這,君上若然邀約陳子竟先生同往,楊大人是否就願意赴宴了?”
“這卻不然!”楊楓沉穩地搖頭,斂起笑容,認真地道,“楊楓與子竟兄有約在先,縱子竟兄爽約往遊雅湖小築,楓亦赴其約,斷不作無信之人。”
“你······”譚邦瞠目相視,有氣無力地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譚邦,你還不回嗎?”不可抗拒的慢拉慢拉的聲調響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