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輕柔,瓊玉般姣美的月光溢滿了大地,風中窸窣作響的樹葉聲象悠悠的、溫柔和諧的歌唱和音,縈繞在楊楓心頭。
微微擡起頭,望着蒼茫的夜空,楊楓的心境已經開朗解放,靈魂舒展開來,有一種簡單的愉快、寧定,掙脫了許久以來一直纏繞在心頭的緊張、焦躁、迷茫的情緒,慢慢地從自出使以來就包圍着他的沉悶氣氛裡走出來。
與陳子竟一番關於出世入世的談論探討,最後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說出了“入世爲生民立命,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就在那一瞬間,他的心裡涌起了一份莫名的驕傲和快樂,也就在那一瞬間,他驟然發現,他雖然失落了許多,但得到的遠比失落的珍貴得多,他沒有失落自己,依然有着主宰自己命運的魄力,自我價值仍然存在。而他三年來苦苦追求的,也不是一種功利和虛榮······
行到有功方爲德,以天地爲心,爲生民立命!楊楓的目光寧澈,心裡又流過了奇怪的快樂,很是輕鬆。他和陳子竟是兩種完全不同類型的人。陳子竟沒有事業,鄙夷人世間的野心權勢虛榮,事業對他而言是愚蠢的,骯髒的,他的人生在於青山藍天。在某種意義上,陳子竟的生活曠達恬靜,他只活在自己和諧的內心世界,人世的是非擾攘完全與他無涉。楊楓對此並不以爲然,卻也無意去勸說改變,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同的人生道路。或許,過了今夜,兩個人就將相忘於江湖了。
道寓於器,察而悟之,求得了心曲的寧定,這實在是一個意外的收穫。原本,月夜做不速之客,闖席訪陳,楊楓只是爲了——名聲!
這是個百家爭鳴的時代。雖說不論出身、門第,有才者皆可憑着才能在歷史舞臺上一展所長,但才氣名聲,對於要實現理想報負,還是有着莫大的助力。他沒有家世,已失先機,兩年默默磨礪於代郡,胸中有物,卻聲名不彰,若能借大梁送婚這一短短間隙,大幅提高名望,在未來天下風起雲涌的大潮中,助益之多,自是未可逆臆。陳子竟高爽開列,名動列國,放浪江湖,不以微名爲念,世人偏以得其一顧爲榮寵。月下論“道”而不落下風,他的聲名勢將翻翮直上,由一介嶄露頭角的良將駸駸然進而成爲名標當世的豪邁才學高士。
悠然一笑,楊楓在心裡對自己說,我,一定會走下去的。即使,大梁之行失敗了,我也會從頭開始!
不知爲什麼,龍陽君一路也沉沉的沒有說什麼話,只是,他的眼裡多了點什麼,又少了些什麼,看向楊楓的目光也複雜了許多。
不移時,已到了館驛。只一天工夫,火場已大致清理乾淨,且在後園外加砌起了一堵牆垣。四外火光輝煌,明如白晝,隔數步便有帶槍刀擺列侍立的健卒,巡哨兵丁往來不絕,不時有高舉火把的邏騎經行而過,戒備異常森嚴。
楊楓笑了笑,勒馬帶轉馬頭,拱手和龍陽君告辭。
龍陽君沒有了素常的巧笑媚語,烏黑漆亮的明眸流淌着一抹奇異的光彩,含蓄而又專注地深深看了楊楓一眼,默默地頷首微一欠身,領着幾名侍衛一徑去了。
目送龍陽君去遠,楊楓下馬進院,獨自向居處行去。
剛走到檐下,暗影裡閃出一人,迎上切切低聲道:“公子!”
楊楓眼尖,早覷得是烏果,腳下不停,淡淡道:“進去說話。”
烏果隨後進房,輕輕掩上了房門。立時,夜地裡快步走出一名鋒鏑騎衛士,按刀肅立於檐前廊下守衛。
爲楊楓沏上一盞茶,烏果在下首坐下,頓了頓,有條不紊地稟道:“公子,今天有幾件事亟需急報公子······一早公子親送三公主入龍陽君府邸暫居,令人往城外大營調趙氏武館武士入城衛護。成胥和回了營的任徵、尚子忌幾個禁軍兵衛聽得館驛出事,便欲進城探視,被李倫以公子軍令彈壓住了。午後,少原君使劉巢到大營請幾個兵衛進城吃酒遊玩,還說什麼如何到了大梁,卻住於城外軍營,豈不負了這中原大都的勝景。他好歹也算半個東道主,一路得禁軍護衛無恙,奔波勞碌的,也要略表謝意。那劉巢甚至提出讓成胥他們進城小住於有名的‘盈翠居’,醇酒美食,佳人彈唱陪酒,伴宿解悶······一切開銷俱算少原君的。只說得成胥幾個千肯萬肯,又爲李倫阻住了。可是,李倫只是司馬將軍的親衛將,地位遠在成胥他們之下,一路又多衛護公主車駕,未嘗參與廝殺,成胥幾個不甚放他在眼裡,口口聲聲言道奉旨送婚,館驛出事,怎能漠然視之,必欲進城,營中大鬧了一場。幸得禁軍將士極是敬服公子,對公子軍令凜遵不敢有違,方纔攔住了他們······”
楊楓眉梢一挑,忍不住笑,道:“呵,主意轉而先打到他們幾個傢伙頭上了。不過信陵君倒不知道他那個寶貝外甥自己奢靡無度,於別人身上就慳吝不堪的德性。也難怪,連趙勝他都看不上,又怎會放這個紈絝子弟在眼裡。以趙德錙銖必較、吝嗇貪婪的個性,能做出如此慷慨的手筆,豈不是日從西出。好吧,明早城門一開,你拿我的令符跑一趟,帶成胥他們幾個來見我。”
烏果點頭應諾,道:“晚膳前我出去走了一趟,接到了範先生那兒傳來的消息。今日一早,符毒領了十八名楚墨行者,出城南下而去,斥侯和烏家的人手一路綴了上去。範先生讓人打探過,符毒到大梁時,身邊明的也就十八行者。”
楊楓端起茶盞,抿了口茶,思忖了一會,道:“還有事嗎?”
烏果向門外掃了一眼,道:“今天午膳時,我以公子名義請了館驛的執事們和護衛的軍官,說是多謝他們昨夜盡力。席間,有意接近公子令我着意打探的那個執事。晚膳時,我請了幾個午間較談得來的幾個執事一道喝酒,卻沒邀他,又摸了他的底······”
“怎麼樣?”楊楓露出了注意的神色。
烏果有些不屑地道:“那人叫衛陽,是大將衛慶的疏族。原供職禁軍,以貪墨遷城門裨將,復以貪賄故被黜,無奈遂謀了一個館驛小執事。不過據那些執事所言,衛陽貪則貪矣,手段倒頗爲疏闊,爲人也仗義,錢財左入右出,卻還是家無餘資,偶或尚得昔日軍中同僚賙濟。”
楊楓沉吟片晌,慢慢地道:“烏果,你讓烏舒送一筆錢來,你自去和衛陽結交,以厚利啖之。”
烏果睜大了眼睛,“要說什麼嗎?”
楊楓搖了搖頭,道:“不用,這就當作你們的交情······你最好在他困窘時慨然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