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移氣,養移體。這話當真不虛,如若楊楓此時見着呂不韋,定然會大爲驚詫的。這個時候的呂不韋,絕沒有後世形形色色的正史演義描繪的那般龍鳳之姿,威嚴端重,顧盼生雄。而是身形消瘦,臉色灰暗,刻滿了深深的皺紋,眼中毫無神采,兩鬢俱已花白,整個人似乎現出了一種與年齡不符的茫茫然、呆滯的老邁神氣。
摸了摸瘦削的臉頰,呂不韋動作有些機械,遲緩地舉起案几上的青銅爵,緩慢地呷了一口,喉結上下一動,“咕”,很響的一聲,把酒嚥了下去。已經很久了,他彷彿都忘了室內還坐着另一個人,一個“來談大生意”的人,轉動很慢的眼睛甚至沒有向那個人瞥上一眼,就一個人沉悶地坐着,近乎昏昏欲睡地坐着。只間或的呷一口酒,挾一筷菜,證明他還沒有坐着睡過去。
他不急,根本不急,很冷靜,甚至有點高興。直覺告訴他,一個機遇已擺在了面前,一個絕不遜於他當年毅然做出破家扶助子楚,以求取千萬倍利的機遇。
較量較量?可以!看誰先沉不住氣。這不但是一種精神震懾,還是一個疑陣,一個雙方互較耐心,互相摸底的考驗。反正這幾年已憋屈得太久了,他也已不再是當年那個雄姿英發、縱橫捭闔、銳氣蓬勃的呂不韋了。十年前扶立子楚歸國立儲,那時正是應侯範睢執政。範睢爲人冷狠,打擊政敵向來不留任何餘地,連戰神白起都爲其讒殺。志比天高的他心驚膽戰之餘,終於知道了政壇不是生意場,潛流暗礁無數,一次栽倒就恐永無爬起翻本的可能了。於是深自收斂鋒芒,安定下來,一面奔走趨奉範睢,一面暗自拉攏發展自己的勢力,全心應付有生以來前景最輝煌、也最複雜艱苦的一場搏殺。
幾年後,一介燕國布衣寒儒蔡澤借秦軍慘敗邯鄲城下,範睢的鐵桿心腹鄭安平降魏;另一親信河東守王稽交通魏國,私受金錢,泄露伐魏的絕密軍機,引發秦國軍方對範睢不滿總爆發之機,往說範睢,雄辯滔滔,竟令範睢急流勇退以自全。而蔡澤,則一躍而登上秦國相位。政局的詭異動盪不可測,令他深自戒惕,也更增了堅忍、冷酷之心。外表上,他鬆弛放縱,看似在朝堂上隨波逐流,內裡卻屏絕聲色,刻意吃苦,拉攏一切可資利用的勢力,建立自己的班底,同時不動聲色地樹立權威,剷除一塊塊攔路石······
十年心血!十年辛苦呵!難!實在是難啊!外人只見到他呂某人的風光,又有誰體味得到其中無數不見血的刀光劍影,無數的艱險莫測。
眼看着聲威逐日飆升,駸駸然已凌駕於陽泉君、蔡澤諸人之上。上天眷顧,收了老邁的昭襄王,子楚升了一位,他呂某人水漲船高,聲勢再度暴漲,龍歸大海有日矣。
不料近半年來,形勢驟然大壞。先是求娶才豔之名冠絕天下的寡婦清遭到婉拒,不過這也在料中,他並不很在意,反正日後有的是時間下水磨工夫,對這個才貌雙全,背後擁有巴蜀地方勢力、丹砂之穴的美女,他是志在必得的。可是接踵而至的一連串打擊卻令他焦頭爛額,幾乎應對無措——
天妒紅顏,邯鄲傳來了趙姬遇刺,殞命質子府的噩耗,已着手佈置援引畜牧豪富烏家入秦,同時劫歸趙姬、贏政母子的他一下失去了手中的一張王牌;
烏家不知何故突然也冷了下來,只是淡淡敷衍着肖月潭。他原擬暗暗向烏家的死敵郭家透露出烏家先祖的秦人血統及與他自己的瓜葛,逼烏家下決斷救贏政入秦。若不成也可讓趙國內訌,自弱元氣,使得肖月潭有機會乘亂劫回贏政,但咸陽突然出現的兩個人逼得他不得不暫時擱置此事;
毛遂,這個連信陵君都無法羅致的雄辯之才,居然投入那不成才的陽泉君門下,就他組織門客編纂的,尚未成書,而許多篇章已流傳開去的《呂氏春秋》中擬出的治國理念、政策大肆攻擊。幾個月來,咸陽城中,酒肆、青樓、館驛,幾乎象齊國稷下學宮般,講論爭執不休。毛遂所恃乃商鞅所定之法,聲雄氣壯,他的門客聲勢愈來愈弱,愈來愈無力,“法天地”、“仁德治國、正名審份”的理念被駁得體無完膚。誰都知道,這不是齊人那樣的空談,而是借治國理念的幌子確立雙方權位的生死之搏。在這場不見血的搏殺中,他蓬勃的勢頭被狠狠地遏制住了;
王翦,一個他從沒聽說過名字的年輕人,突兀嶄露頭角,聲名鵲起,成了最重論資排輩的軍方炙手可熱的新秀。在李牧的代郡大捷後,寇犯秦境的匈奴人亦倉皇北退。王翦抓住時機,率所部數千衆北越長城追截,十三日間七戰七捷,斬首二萬餘級,虜獲無數。他還來不及下手,由北疆調回咸陽的王翦就在王齕、王陵的援引下,被納入陽泉君一系的勢力中。在軍方排擠下,華陰慘敗於信陵君手中的蒙驁更是舉步維艱,基本上已是投閒置散了;
在陽泉君、軍方的聯手夾擊下,蔡澤,這個本已附在他旗下,追隨他共同對付陽泉君的兩面三刀的小人,再次發揮了他最擅長的把握時機的本領,翻臉反戈一擊,自行拉出了一票人馬······
連續的慘敗象一片越來越陰沉的烏雲重重地壓在他的心上。他的地盤越來越小,簡直是樹倒猢猻散,許多以前趨附於他的人紛紛轉投門庭,十年辛苦打下的江山,幾乎在幾個月間崩潰糜爛至不可收拾······這幾個月來,他老了二十歲!不過,他的盛氣早在十年的政壇磨礪摧折中泄盡,更養就了他堅韌停蓄的胸次涵養。面對繁亂不堪的局面,他依然深自忍耐,宏忍地靜蓄實力,冷靜地等待對手犯錯,等待陽泉君和蔡澤鬥垮了他之後的衝突,以圖東山再起的一日。
現在,轉機似乎到了······
呂不韋暗自獰笑了一下。他有些遺憾,這個時候冷笑是不合宜的,不然,冷笑會很有震懾力,即便那個昭忌是信陵君的得力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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