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刑和楊楓說得高興,談得入港,不假思索下一口應承了衛護趙倩的周全。話甫出口,便知不對,心裡一苦,訥訥地說不下去了。
楊楓眼睛閃閃發光,立起身來,端端正正地對樂刑躬身長揖一禮,莊容道:“樂兄昔日重諾,衛奇遺孤得全。今日一諾,趙魏兩國關係得保,秦齊燕楚各國良臣寢謀,天下不致爲之動盪,數十萬生靈全其性命,楊楓在此多謝樂刑樂壯士了。壯士一諾,豈只千金,直同泰山一般厚重。”
樂刑嘴角一牽,勉強笑了一笑,竭力穩住心神,站起正色道:“楊兄弟不必謝我。趙魏聯姻,原就是君上全力從中促成,我職責所在,豈能眼看着龍陽君這般奸狡小人爲了一己私利而加以破壞。何況此次離開大梁時,君上英睿,知我粗鄙武夫,曾有交待,一切唯兄弟你馬首是瞻。兄弟既已慮及此,我自是義不容辭地略盡綿力······”
楊楓深沉地笑道:“樂兄臉帶悵悵之色,不知是否力有不逮?若樂兄有難處,不妨直言。”
樂刑默然片刻,朗聲笑道:“楊兄弟放心,樂刑然諾一吐,斷無反悔之意。”又一陣沉默,他深深地看着楊楓,低沉地道,“兄弟才氣超卓,心思又深細縝密,異日必是趙國棟樑,名動天下。到了大梁後,君上和你定然投緣,以知己相待。想當年君上寄寓邯鄲之時,與毛公、薛公相交契厚,說起來你們的淵源還深得很呢。”
楊楓笑道:“我也久聞信陵君的鼎鼎大名,此番出使,毛公、薛公尚託我多多致意無忌公子。”
雙方把臂再度入席,卻已沒有了初時的融洽,彷彿樹起了一層隔膜,言語俱都小心了許多,話題也扯開了時政,開始用上了虛詞浮言地漫談閒扯。
酒足飯飽,撤去殘席,衛士奉上香茗。又一名禁軍急匆匆進營跪倒稟報,說是魏國迎親使團已到了營外。
“噢!來得好快。”楊楓和樂刑對視一眼,不免都有些驚詫。
走出大帳,樂刑展眼遠望,不由臉色微變,額上滲出了冷汗。
楊楓瞥了他一眼,不動聲色地打量着將營門口堵得嚴嚴實實的一大彪軍馬,沉了一沉,輕聲道:“來的可不下兩千騎,樂兄認得來使?”
樂刑辨認着遠遠飄展的一片旗幡,咬了咬牙,冷然道:“好大的陣勢!這是大梁城裡最精銳的禁宮護軍騎隊。新垣衍,衛慶,使者居然是安釐王和龍陽君的這兩個心腹爪牙······呀!沙宣、孫琪、蔡揚、田澤,安釐王的八個貼身鐵衛來了四個······”扭過臉看了看楊楓,樂刑眼裡閃過憂色,極沉重又極有分寸地道:“楊兄弟,安釐和龍陽已經投下了最大的本錢,兄弟,多加小心了。”
楊楓眼中亮芒一閃即逝,含蓄地一笑,豪邁地拍了拍樂刑的肩膀,“走!魏王的迎親使者到了,這麼大手筆,我們總得迎迎去吧。”
兩人剛到了營門處,迎面軍陣裡當先一人已翻下馬背,撩起衣裳下襬,疾步走到楊楓面前,瀟灑地一陣大笑,以一腔頗爲柔糯好聽的嗓音道:“哎!這位想必便是大趙送婚使楊楓楊客卿了,在下大魏上卿新垣衍,忝爲魏國迎親使者。楊客卿,在下這廂有禮了······楊客卿果然是英雄少年,俊逸英武,無怪乎人言大趙又出了千里飛驥。今日一見,果然名下無虛。”
看着那張寫滿了諂笑的漂亮周正的臉孔,楊楓自心底生出一股厭惡鄙夷,淡淡道:“不敢當!楊楓一乘駑馬,略有微功,亦是拾李牧將軍餘唾,不捨而駕,哪堪與一日千里的騏驥並趨。”同時也由那一句“千里飛驥”恍然記起這個傢伙。長平戰後,秦軍大舉圍攻邯鄲,就是眼前這個新垣衍向安釐王出了個餿主意,並親自披掛上陣,跑到邯鄲,鼓動他的三寸不爛之舌,蠱惑趙國奉秦爲帝,被當時正在邯鄲的魯仲連批駁得體無完膚,灰溜溜滾回了魏國。不想今日竟在此處遇上了他。
聽了楊楓的話,新垣衍笑意更盛,滿面春風,眉梢飛揚,烏溜溜靈活滾動着的細目笑意盈盈,眼角的笑紋漾了開去,近前一步,無比親熱地挽着楊楓的胳膊,搖晃着,誇張地叫道:“駑馬?楊客卿怎自謙自抑若是?襲王庭,斬狼人,破灰鬍,敗囂魏牟,旁的不說,遍觀我大魏,又有誰人能這般舉重若輕,談笑破敵。楊兄弟你可不知道啊,我家大王對孝成王是既羨且妒,直抱怨上蒼不公,怎麼這等驚才絕豔的人才偏降生於趙,而不生於我大魏呢。說句笑話兄弟你可別惱,想當年秦晉聯姻,晉使百里奚爲媵。秦穆公以五張羖羊皮贖之,爵爲上卿,任以國政······嘿嘿!楊客卿若非是趙國送婚使臣,可該有多好。前些日聞報趙國使團入我國境,大王原擬派遣下大夫公孫經爲使,但一聽說趙國是以楊客卿爲送婚使,且使團一入魏境,即遭馬賊劫掠狙殺,大王是喜怒交集,當即令在下和上將軍衛慶,沙宣等禁宮四大鐵衛統帶兩千禁宮護衛騎隊前來迎接楊客卿,以壯聲威,也致我王傾慕之意。”
毒刺!包含在甜膩膩笑容言語中的毒刺已明晃晃地刺了出來。大臣爲外國所重,威望凌駕於國家、國君之上,這樣的話傳了出去,就得作好掉腦袋的準備。範睢便是個活生生的例子,不過爲齊王愛重,還沒怎麼着呢,就險喪命於魏齊之手,若非詐死入秦,世上也早無日後名動天下的應侯其人了。
楊楓心中一凜,消去了鄙薄之心,首度認真地看了看那張滿溢着諂媚討好的笑容的很帥氣的圓臉。笑吟吟的,楊楓有意略提高聲量,道:“新垣衍大人此言差矣!看來,新垣衍大人尚未體會魏王的深心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