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已經是渡過黃河後的第十七天了。
大軍緩緩行進到濮水之濱,屯駐在這兒也已有六天了。此地地勢平闊,緊鄰着桂陵、桃人兩城,過了河又有首垣、蒲城兩座大城,魏國駐軍足有數萬之衆。可以說,在這種地方,絕不可能再發生什麼驚天動地的血腥干戈了。
屯紮安定後,展浪、成胥持着趙國國書,先後走訪了桂陵、桃人兩城,嚴詞相責。提出自趙國送婚使團入魏後,洹水、淇水連遭三度賊寇偷襲,黃河岸邊過渡時,更有刺客悍然行刺公主,重傷趙國使臣,責成兩地守將需盡力保障使團安全。
果如楊楓所料,兩城守將畢竟身爲外官,遠離權力中心,不清楚隱在趙魏聯姻背後血淋淋的權勢爭奪戰。何況使團又完全偏離了既定路線,突兀出現在了桂陵地界,兩城守也未曾接到來自上面的暗示,聞言自是大爲震恐,生怕趙國使團在其防區出現意外,安釐王、信陵君怪罪下來吃罪不起。心中惴惴之下,兩個守將不僅在附近佈置了周密的防衛,還親自前來謁見公主,供奉極厚,暗地裡又重重地送了一份禮給楊楓。
十多天來,楊楓的傷勢恢復得極快。其實那日他受創並不算重,主要的是搏命時失血過多。他畢竟年輕,體力潛能都好,鬥蘇的傷藥是最上乘的金創藥,效力靈異,而且墨子定靜心法對於平和心境,復原身體亦是大有裨益。更兼得桂陵、桃人城守供應甚豐,侍衛們豈會吝惜。經過一段日子的調養,楊楓已是一日比一日強健,精力潛勁也回覆了七八成。
而這幾日楊楓以養傷爲由停駐在桂陵地界,黃河邊的行刺事件,令他稍稍斂去鋒芒,消了幾分清高傲慢之心,越發謹慎冷靜。
爲了破壞趙魏關係,防止三晉走得過近,同時也爲了使趙國有後顧之憂,逼迫廉頗儘快從燕國撤軍,以免趙國攫取到太大的利益,田單可謂費盡了心機,甚至,連囂魏牟都成了他利用的一枚棋子。屠滅囂魏牟殘匪時,楊楓已然看出,囂魏牟一夥殺人如屠狗的殘狠本質絕難改變,他們殺人的痕跡根本掩飾不了。當時他還閃過一絲疑惑,田單派囂魏牟下手,難道不怕反激起趙魏兩國同仇敵愾,有了藉口將矛頭一起對準齊國。現在才明白,攪風攪雨的囂魏牟不過是一個引人矚目的餌,真正的殺招則是落在神不知鬼不覺的蘭宮媛兩個刺客身上。既達目的,又摔脫了干係,田單這狡詐多謀的一代梟雄算計之狠之精,大出他的意料之外,也令他開始重新沉下心估量此行的形勢及明暗中潛在的各個對手。
如今既已到達較安全地帶,楊楓索性就着這一突發事件,有意放緩延宕行程,以待范增回邯鄲和尉繚商議後,將一切佈置妥當。魏國信陵君和安釐王的鬥爭已進入到你死我活的決死階段,他又從中加以推波助瀾,以各種手段散佈流言,開弓沒有回頭箭,魏國的內訌決計不可逆轉。可其中很微妙的是,魏國內訌時,趙楚兩國形勢的鉅變也必須達到或者突破臨界點,否則可能因魏國劇變這一外因暫時擱置了下來。對於他而言,最怕的便是出現這種情形。
楊楓不動,似有所待的平原夫人也不動聲色,絲毫沒有提出異議的表示。便是那囂張跋扈又無能得讓人恨得牙癢癢的少原君也似乎叫她約禁住了,不再叫囂着到處聒噪,每日躲在自己的營帳裡,將養着身子,和幾個寵妾美姬胡天胡地。
一路風雨不斷的送婚使團,在幾日間,出現了一種難得而又詭異的平靜狀態。只是,這份寧靜,就象是風暴的風眼,所有的漩渦氣流都圍繞着它飛旋。甚至,莫測的氣旋將席捲天下,整個天下,無盡的英雄烈士,良將謀臣,都將身不由己地捲入其中。天下大變,已在眉睫間。
倒是趙倩,這個生長於宮闈中,從來未曾享受到家庭溫馨、體貼、眷戀的文弱女孩子,心裡別又有了一絲難耐的愁思在滋長着,有了一種只有她自己知曉的痛苦和甜蜜交織的隱秘。
到楊楓處探了幾次傷,她越來越注意他,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想趕跑心裡那個影子,然而它卻茁長着不肯離去······在困惑和迷茫中,她不知所措了,慌亂、羞愧地迫使自己冷靜下來,開始尋找他身上的缺點,理智地說服自己,竭力使自己擺脫這份不該萌生的情感。但他的那份獨特的氣質,那份叫人害怕,又讓人覺着可靠有安全感的氣質,偏又深深吸引着她······可是,他卻沒有注意到她,她感覺得到,他的注意從未向她移動。這使得她在既承受着不安、悔意的同時,又充盈着深深的惆悵、抑鬱,心情會一下子變得很壞很壞。
她的心裡很不平靜,既希望着見到他,每日總盼着借探傷去見他的那短暫的一刻。其實,真見了面,除了客客氣氣地說幾句冠冕堂皇的話,也沒什麼其它的話題,然而就是靜靜地坐着,她的內心也會流過一陣又苦又甜的、無可比擬的快樂。她努力地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卻在他不在意時羞怯地暗暗覷他幾眼,將他飛揚的神采,沉靜的眼神,脣邊不時浮現出的一抹不屑的微笑,灑脫不羈的舉止,深深地印在心裡。明知道一切是沒有結局的,不過是自己一個荒唐的妄想。可她仍固執地抱着這麼個幻想,在心裡偷偷地憧憬、編織玫瑰色的只屬於自己的夢幻世界。
但她卻又害怕見到他,每次都要鼓起極大的勇氣才能走進他的營帳,她怕自己越陷越深,也實在不堪忍受那份越來越重的重壓,那份無時不在的心理壓力,在惶恐、緊張和快樂的心靈壓力下,她越來越迷失,常常神思恍惚,焦躁不安。
在她陷入了無法自拔的境地中時,精明的趙雅似乎覺察出了什麼,忽然和她談了許多。談到了趙國自長平戰後國勢的傾頹,談到了趙魏聯姻的深遠意義,談到了惟有三晉合力才能抗擊強秦······趙雅的眼裡孕着關切,注視着她的眼睛,輕輕地,很隱晦又很意味深長地道:“倩兒,你還小,許多事是你不懂的,生在王室,有時候,爲了家國,是沒有個人的······”
低垂下眼睛,她的心更迷亂了。一瞬間,突然想起了那個莫愁的故事和那一句“對一個女子而言,真的是‘願生生世世莫生於帝王之家’。”
她開始刻意地迴避他,又象初啓程時,整日呆在自己的營帳裡,可她的心還是不平靜,一個連她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秘密緊緊地纏繞着她易感的心。她真的害怕,害怕哪一天,她會因承受不了而整個兒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