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紅院的三樓,並沒有一樓極盡奢靡;亦沒有二樓那般曲徑通幽。
而是高與雅。高者,三樓高度,約等於一二樓之和;雅者,沉香菸霧嫋嫋,從那尊青銅三足百獸香爐的口中,吞吐而出,淡而沁人。
三樓諾大空間,只有一房,一廳。一條粗大原木組成的長廊,連接房與廳。
房名“大夫起居”,廊名“大夫遊芳”,廳名“百花廳”。
上得三樓,來到原木長廊正中,範子夷將諸人引向百花廳。衆人行走在百鳥朝鳳的厚厚地毯上,如行雲內,飄忽忽,倍感舒適。地毯一直延伸着。其上密密麻麻的鳥鳳之身金絲編織,眼是黑鑽,光閃閃,栩栩如生,直欲飛起,富貴逼人。
而古樸粗豪的長廊與奢華閃耀的長毯,形成了強烈異樣的視覺衝擊,更顯此間豪奢。
再往前,高掛在畫樓之上的牌匾上,“百花廳”三個大字,狂放而飛天,字跡虯勁如龍,脫凡而神意奔放。落款,柳笑生。牌匾左右,迎春花怒放,伴着些許綠葉,點綴其上。使得三個粉豔大字,更加曖昧難名。
經過綠葉垂垂,花香四溢的門廳,繞過畫絕吳雲裳那幅“素女遊芳圖”做成的屏風,來到內廳。
內廳猶如古宋王朝銀安殿一樣,無桌,有幾。只是這銀安殿,呈黃色,無處不在的黃金雕飾,大大小小的珠玉點綴,無時無刻不在書寫着範子夷的奢豪。
範子夷緊走幾步,上了十數級金色雙龍盤旋環繞的臺階,於幾後,整衣冠,回身,笑着招呼衆人坐下。隨後自己坐在軟墊上,眼中透着絲絲得意,絲絲的不可一世。
油亮的紅木幾,長約二米五,寬米半,四角翹起龍形,四腿與角相對,皆黃金包裹。幾後,可坐三人,不會擠,也可坐一人。
唐玄拖着胳膊上,依舊害羞的黑臉紫紅的蔡姚,在莊廣陵的示意下,挨着他,坐在臺階下下首右側第一張幾。然後他們這一側的幾後,便沒有人坐。
對面依次坐着張道燃,道信,錢鎮南、曲黃河、楊天祥三人一幾,共計五人三席。
張道燃默然不語,只是濃黑的長眉,越皺越緊;道信輕誦一聲佛號,似在嘆息。似在嘆息,這座美其名曰百花廳,實則就是一個小宮殿,近五百方的極致奢華的大空間,實在太過讓其佛心難安。
錢,曲,楊三人,則面有慼慼焉,被這財富所能窮盡的極限,震得心神恍惚不已。借琴絕的光,他們也是頭一次登上這桃紅院的三樓。平時最多也就是在二樓某個情景房內,尋歡作樂。
唐玄是無所謂,真無所謂。木牀也行,席夢思也一樣睡。你讓他表揚一下範子夷:範大夫,你真闊,以他的性格來說,事比登天。
而蔡姚,見慣了大場面,對這些人爲製造出來的東西,頗爲不屑。一顆小心臟,跳動的厲害,剛纔一樓的場景,對她來說,比雷池煉身,老爹的雷棒,威力更猛,直擊她純潔的少女心。近乎癱軟的靠在唐玄身上,神飄魂飛,如在夢中。
範子夷右手伸出,左手相隨,三聲清脆的拍掌聲,迴盪在百花廳內。
聲音未落,數十名身着古宋服飾,青春美貌端莊的女子,帶着撲鼻的幽香,從諸人後方的垂幔後,穿過幾後衆人背後的鮮豔怒放的百花,依次進入。
彷佛憑空出現一樣。片刻間,餘下幾個空幾便被撤下。
緊接着:龍紋箸瓶、鏨金玉質止箸、筷枕便被擺好。龍遊金盃,白玉碗碟,黑玉筷箸。
緊接着,空空的幾,便被這些訓練有素的芊芊玉手填滿。每人三葷三素,一壺瓊漿,一盤林地較多的元洲也難尋的青玉果。
衆女依次萬福退下,如來般嫋嫋,去時亦娉婷。每席均留一名,斟酒,夾菜,撥果。年方二八,一身整肅白衣,體態萬千,幽香陣陣,姿容無雙。
明眸善睞間,掩口輕笑,露出潔白玉齒,鮮紅小舌,似乎,都很溫順,也很快樂。
範子夷舉酒尊,笑道:“略微薄酒,難表心意。敬莊老弟,道燃真人,道信大師以及兩位少年英俠”。
“阿彌陀佛,範施主,老衲一杯清茶即可”。道信望着桌前葷素搭配的很合理,食材昂貴的嚇人的酒席,不由的眉頭抽動着。
範子夷放下酒尊,眉挑眼瞪,怒道:“下人該打!來人,給道信大師,換上素席。下人嘛,做錯事,該罰。杖四十,丟去酒肆畜欄,任其自生自滅”。
道信道:“阿彌陀佛,範施主,我佛慈悲,酒席上錯,換過就是,衆生皆平等,勿要妄生嗔念”。
範子夷嘿嘿冷笑,對着冒出來的範遙擺了擺手。範遙躬身應是。
他早就看着道信不怎麼順眼,張嘴慈悲,閉嘴救世。他的五洲幣也不是大風颳來的。此次,只不過借勢給道信老和尚一個下馬威而已。
雖然是刻意安排好的,但酒席當然要換,下人自然要罰。
下人而已,罰了也就罰了。在這長陵邑,他範子夷便是天,在這五洲,他範子夷便是商士的天。
莊廣陵冷笑不語,看的唐玄一陣納悶,不由問道:“你笑啥”?
莊廣陵見唐玄主動問詢,不由得心生竊喜之感,低聲道:“範老頭與範遙那老小子,合夥做戲給道信老和尚看。唉,可惜那幾個女子”。
唐玄不由道:“那幾個女子可惜什麼”?
莊廣陵道:“丟進酒肆畜欄,任其自生自滅唄”。
唐玄道:“這樣不行”。
莊廣陵沒好氣道:“和你有關係”?
唐玄點頭道:“嗯”。
莊廣陵詫異道:“和你有啥關係”?
唐玄遙指範子夷認真道:“別人做錯了,我們有能力,便要糾正。人生而平等,沒有誰,可以任意處置別人,他也不例外”。
莊廣陵笑道:“那沒能力呢”?
唐玄笑道:“你有”。
莊廣陵又好氣又好笑,沉默半晌,嘆息道:“活在這個世上,做任何事,無論是你喜歡的,或者不喜歡的,都要付出代價。這個代價可能是時間,又或者是別的東西。所以世人多爲己。有時候,雖然只是一件小事兒,但就是這件小事兒,要付出的代價,可能自身便無法承受。有些時候,需要仔細斟酌,反覆考慮,纔去說一句話,做一件事兒。唉”。
唐玄笑了:“想那麼多,太累。做自己認爲對的,就對了。至於代價那些,因心中無愧,亦無悔”。
莊廣陵認真的看着唐玄那雙帶着笑意,隱藏悲傷的雙眸,純淨無暇,深如星海,毫無雜質。不由的心中動了動。
他摸了摸唐玄的頭道:“年輕人,心性不錯,可惜,在這俗世,行不通。。”
“你不許摸我家唐玄,他,是我的”。。蔡姚紅着臉,刺蝟頭鑽了出來,很不爽的對莊廣陵大聲道。
莊廣陵望了望唐玄,又望了望,總和唐玄膩味在一起,也不覺得膩味的黑小子蔡姚,好像明白了什麼。神情抽搐起來,一股惡寒,渾身汗毛根根豎起。他屁股下意識的挪了挪,儘可能的遠離這一對好基友。。
他含混道:“好吧,好吧,吃過飯再說。以範老頭的效率,估計這會兒也杖完了,丟進畜欄一時半會死不了”。。莊廣陵此時,連目光都不願再挪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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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子夷重新舉起酒尊,面容讓人覺得和藹可親,有如沐春風之感,“薄酒,薄菜,貽笑大方,諸位請”
這次就連道信大師都舉起了酒尊,衆人一起喝了一尊。
範子夷微笑着放下酒尊,捉起玉箸道:“諸位,請用菜”。當先夾一筷子,放進嘴裡,咀嚼着。
莊廣陵拎着筷子,不是再吃,而是在玩,一根一根的挑着各個青花瓷蝶裡面的菜餚,面露嘲諷色,自語道:“洋洲的鯨肝,濟州的雀舌,元洲的猿腦,倉洲崑崙雪蓮。這他麼的,真是好薄的菜”。
言畢,投箸不食,只是悶悶的一杯接一杯的喝着公宋時代古窯釀出的貢酒。
莊廣陵的動作嚇得在旁倒酒的侍女素手撫心,做楚楚可憐狀。
唐玄湊近一點道:“這些菜,有名堂”?不懂的就問嘛。
莊廣陵差點一跳而起,驚聲道:“別過來,你小子,離我遠點。”
唐玄搖頭無語,和蔡姚邊聊邊吃。貴也好,賤也罷,入口變糞,你不說,便算了,至於這麼受驚麼?
酒罷三巡,菜過五味。
除了三個先天武者,唐玄,蔡姚菜掃光之外。莊廣陵對這些東西並不感冒,還要提放着有些躁動的唐玄,張道燃與道信則心事重重,三人吃的甚少。
吃過鮮果,飲罷中洲清宮普洱金瓜茶。
道信開口道:“阿彌陀佛,謝範施主款待,只是這商首令,與北大常平倉的物資調撥之事,還需範施主定奪。吐沙蟲繁衍季節在即,老衲與道燃真人來此,受北擎洲流觴施主之重託,還望範施主,以蒼生爲重,莫要推辭。善哉,善哉”。
範子夷大袖一擺,笑道:“鄙人受天上商士之厚望,忝掌五洲商事。五洲統國公議,且大統國龍呈均定案。這一年四季的物資調配,於你北擎邑,可有缺少”?
道信道:“未曾缺少”。
範子夷哈哈大笑道:“既然未曾缺少,這額外之供應,關我商士何事”?
張道燃開口道:“範大夫,唉!今時不同往日。迷失深淵對面的蟲巢,已發現百餘個,而陣列之滅蟲炮,不過三十餘,還有其他給養物資,也是遠遠不足。還望範大夫體諒”。
範子夷驚訝道:“去年不過五十餘個蟲巢,如今,已有百餘個”?
“阿彌陀佛”
“無量天尊”
範子夷捏須沉吟,他不是不識大體的人,五洲滅,他這個商首會是什麼下場,他也清楚的很。只是這代價和好處嘛,還得斟酌斟酌。
無交換,不成商。光這二人紅口白牙,就要他範子夷往出拿東西,這可不夠公允。
雖說他如今在長陵邑威風八面,但若無那些衛士法士衆多炮灰,呃不,衆多正義修士在前面頂着,好日子,可就到頭了。
給是要給,但不能白給。他心有定論。
想到此,範子夷眼睛眯起,本就狹長如鋒的雙目,閃着光,在張道燃與道信身上游移着。
真是蛋疼,衛士法士,一沒錢財,而歷屆抗蟲,抗獸,捕魚,殺鳥的戰鬥中,不多的好東西,變得更少。
再說,他們視若生命的好東西,對他範子夷來說,也沒用啊。。非他所愛,毫無用處可言。
還不如讓它們在前線發揮應用的作用呢。
沉思半晌,範子夷忽然一笑,朗聲道:“我有詞絕蘇名手書之“遊春詞”;我有畫絕雲裳大家偶然天成之“素女遊芳圖”;我有棋絕古夜摩晚年心血寫就之“觀瀾棋譜”,以及諸多棋士,棋聖苑;我亦有書絕柳笑生親筆題寫之“百花廳”。唉!唉!唉!可惜,至今未曾見識過:雙手彈七絃,恐驚天上仙之琴絕之風采,此是爲子夷平生之大憾”。
衆人隨着範子夷霍然站起的身形,四處指點的手指,目光亦隨着在花廳四壁,屏風上來回轉動着。
範子夷大笑,氣態昂揚,睥睨天下,一身古宋長袍亦帶風擺動,他手指指着莊廣陵,眼睛卻望着張道燃與道信:“世間風流事,琴詞書畫棋,這第一樁雅事,便是我範子夷,今世之大憾事”。
話已說盡,琴絕獻技,一切可談。
張道燃與道信不由得將求助的目光投向莊廣陵:誰都知道,範子夷,範大夫,一言九鼎。條件有了,滿足,就有商首令,就可從“北地常平倉”調撥抗蟲物資,茲事體大,但莊廣陵。。。
想起莊廣陵平時的所作所爲,脾氣秉性,二人不由得感到有些絕望。
上天跨海易,得琴莊撫琴難。如此對比,還有何希望可言?
唐玄心中動了動,望莊廣陵那邊湊了湊,就要說些什麼。北擎,那裡不光有溫笑,還有圓覺,更有曲流觴。這個事兒,要幫忙,不就彈首曲子麼?有啥大不了的?
莊廣陵被唐玄搭着肩膀的手,驚得一躍而起,指着唐玄道:“你莫要靠近,莫要說,我懂”。
然後,莊廣陵轉頭望着範子夷道:“這個事兒,我應下了”。
範子夷愣了,下意識的望向保持着前俯姿勢的唐玄;張道燃,道信愣了,也忘了念口頭禪,亦望着唐玄;就連身爲範子夷屬下,純屬打醬油作陪的錢,曲,楊三人,也愣了。
“這,小子,真的可以做琴絕的主啊??不用開口,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使得素來軟硬不吃,推三阻四,做事拖拖拉拉,老神在在的莊廣陵,動如脫兔,躍起迴應??”
“草,這力度”。心情複雜之下,衆人皆草。
而範子夷則渾身顫抖,似不敢相信,欣喜若狂。
這不光是他的大憾事,更是他的夙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