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還是當年李昭教給他的。
有次他在雲霧森林裡打獵的時候不小心受傷,傷在了大腿根,當時已經有了男女有別意識的他拿着木劍擋在身前,死活不肯讓李昭給他檢查傷口。
當時李昭直接伸手掰斷了他的木劍,給了他這麼一句話。
他滿臉通紅還想掙扎,李昭就和他講了永夜長城上的故事。
那時他才知道,原來李昭曾經在永夜長城上當過兵。
在那樣遍地男人的地方,女子到底有多麼不便,連當時還小的他都能想到。
但李昭卻輕描淡寫地和他說起了當年她和夥伴們在北方爬冰臥雪不分彼此的故事。
在特別冷的時候,在受傷的時候,在殘酷的自然環境下,男女授受不親大概是最無用的東西。
當時所有人爲了活下去都拼盡全力,誰會管看病的人是難是女。
當然讓當時年幼的他備受打擊的是李昭的另一句話。
“對了,我見過的男人的身體沒有一千也有幾百,你還小呢,不用在意。”
“在醫者眼裡,所有人不過都是一模一樣的血肉之軀罷了。”
李稷嘆了口氣,所以在她眼裡,他大概就算脫光了和其他男人也沒什麼不同。
“李稷?”
嬴抱月的聲音喚回李稷的思緒,他看向嬴抱月。
寒風一陣緊似一陣,連兩人墊在身下的荒草都漸漸結上一層冰霜。
雖然他還有力氣胡思亂想,但其實他們兩人都已經被逼至了絕境。
“你既然想活下去,那今晚我們就約好了一件事吧。”
嬴抱月注視着眼前之人的黑眸,心中有了預感。
“我剛剛也想和你說這句話,”她笑了笑,“要約定什麼,你先說說看。”
“就只有今晚,我們把所有的身份和禮節都忘了吧。”
只作爲兩個想活下去的人,互相幫助。
李稷定定凝視着嬴抱月的臉龐。
他是男人,還話是應該由他先來說。
雖然人都要死了,根本沒什麼好顧忌的,但這句話,先開口的人是他。
萬一她後悔了,那麼冒犯她的人,逼迫她的人,乘人之危罪不可赦的人都是他。
和她沒有關係。
嬴抱月微微垂下眼睫,點了點頭,“嗯。”
李稷心頭一鬆,但下一刻猛地僵住。
嬴抱月拉着他的衣袖,將他的身體拉向了她,將臉貼到了他的胸膛上。
“你沒必要把一切責任都攬到你自己身上,”她平靜道,“你不過是爲了救我罷了,怎麼就這麼緊張呢?”
身有婚約的人是她,強硬留下他的人是她,萬一將來被人罵不知廉恥願意承受的人也是她。
不,李稷渾身僵硬,傾盡全力才平復下自己的心跳。
她不知道,他是有私心的。
嬴抱月看着他的眼神純粹清澈,在她乾淨無暇的眼睛裡,李稷越發覺得自己無地自容。
她未曾對任何人動情,她只是想活下去。
她對他沒有企圖,但他卻不能說他完全沒有。
哪怕他無數次無數次將這些想法死死壓在心底。
“我……”李稷沉默片刻,他實在不知如何解釋,微微喘了一口氣,“你要躺下來麼?”
“不用了,”嬴抱月將腦袋挪到他的肩膀,“我不累,天快亮了,就這麼坐着吧。”
就算天階修行者體質強悍,這麼不動真元在凍土躺上一夜,半個人也該廢了,更何況李稷經脈還有問題。
“可是……”李稷還想說些什麼,嬴抱月靠在他的肩膀上放緩了呼吸。
他微微一怔,壓低了聲音。
“你困了?”
“嗯,”嬴抱月低低道,視線有些模糊。
李稷將她身上的外袍裹緊,胸膛微微起伏。
他跟着趙光來過不少次北方,知道在寒冷的地方睡着是很危險的。
人在睡着時,身體對寒冷的敏感降低,由此一來,很可能會感覺不到氣溫的突降,有凍僵甚至凍死的可能。
他聽趙光說過,很多登雪山的人,就是在雪山上睡着了,然後再也沒醒過來。
“抱月?”
李稷動了動肩膀,輕聲喚道,“抱月?”
“我醒着在,”嬴抱月低低道,她知道在寒冷的地方不能睡,但這輩子她的身體是太差了,不光是手腳冰涼,連她之前在東吳受的暗傷都有復甦的跡象。
她此時此刻只覺眼皮有千斤重,再也不想睜開。
“抱月,你醒醒,不能睡。”
李稷一邊往她手上哈氣,一邊搓着她的手腳。
草叢之中,一團團白氣往上升。
“嗯,我知道。”
嬴抱月眼睛微微睜開一道縫,“沒事,我就算睡着了,意識也有三分清醒的。”
她從小形成的本能讓她不會睡死。
這大概也是她保命的最後一根稻草。
一路同行這麼久,李稷也知道嬴抱月有這樣的習慣。但此時在冰天雪地裡,他實在不敢賭她的本能。
漸漸地,他搓不動她的手腳了,只能不斷和她說話。
“抱月?”
“我在。”
“抱月?”
“你……到底什麼事?”
嬴抱月靠在他的肩膀上,被翻來覆去同一個問題問得更困了。
察覺到她聲音裡的不耐,李稷左右回顧,拼命沒話找話。
“高階大典結束後,你準備去哪?”
“我?”嬴抱月迷迷糊糊地答道,“大概要回一趟前秦吧,聽說王兄的王后快生了……”
嬴晗日要有繼承人了?
李稷一愣,直覺前秦的政局恐怕也要發生重大改變了。
說完這句話,嬴抱月又閉上了眼睛,李稷連忙再次開口。
“抱月?”
“嗯?”
“你……”聽着她不清醒的語氣,李稷深吸一口氣,“你之前……爲什麼要攔着我?”
如果被那羣天階殺手發現了,她在其實也沒什麼用,不過是多搭上一條命。
他同樣不明白,當初在湖底,她爲什麼要一定叫醒他。
在看到八名天階一起來圍殺他的時候,李稷其實就已經做好了身死道消的準備。
這世上還沒有八個天階想殺卻還殺不掉的人,除非有神子願意捨命護他。
但這世上能捨命護他的神子只有他的義父,但東方儀已經退境,也不是八名天階的對手。
這一次,他大概是逃不掉的。
他之前撇下嬴抱月想獨自離開,不是爲了逃命,只是不想因爲自己的死給其他人帶來麻煩。
“我只是……”
這時嬴抱月迷迷糊糊地開口。
李稷心頭一緊,“只是什麼?”
“我沒想那麼多,”嬴抱月半夢半醒地開口,“我只是,不想看着你一個人去死。”
“你知道麼?”
嬴抱月微微睜開眼睛,迷迷濛濛看着月光下的草叢,聲音輕得宛如耳語。
“一個人去死,很痛苦的。”
“是嗎?”李稷怔怔看着前方,不知心中是何等的感覺。
他將她的頭往肩上攬了攬,用她聽不見的聲音,微微張開口。
“對不起。”
“嗯?你說什麼?”
“沒說什麼,”李稷摸摸嬴抱月的額頭,發現果然已經變得滾燙。
他心臟緊縮成一團,望着遠處還昏暗着的流雲,從未如此渴求黎明快點到來。
“我能睡會兒了麼?”
“你睡吧,”李稷深吸一口氣,下半夜已過,氣溫越過最低的時候,正在逐漸上升。
“那你也睡吧。”
嬴抱月靠在他的肩頭,閉上了眼睛。
李稷卻沒有閉上雙眼,只是挺直身體,不讓她感覺到一絲搖晃。
他就這樣一動不動,在凍土上坐了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