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森涼。
但蓋衡身上不知何時出了層薄汗,裡衣貼着脊背,黏膩溼滑,令他渾身不自在。
眼前這個人他越看越覺得陌生,不論是神情,語調,亦或是鋪在面上的笑意,都再找不到昔日謙和溫煦的影子。
“他……他做了什麼?”
蓋衡從喉嚨擠出一句話。
胡儉笑意更深,陡然望向素嬈,笑意殘忍:“真說起來,他的死和素大人脫不了干係。”
“怎麼說?”
素嬈支頜很是配合的詢問道。
胡儉對她的態度很滿意,相比旁邊那一會如坐鍼氈,一會憤怒幽怨的同僚,他更喜歡和她聊天。
“李程此人心高氣傲,一身的酸儒毛病,朱雀門跪諫就能看得出來,那晚他喝的醉醺醺的,提起你,一口一句‘頭髮長見識短’‘無知婦人’,還說請動了當世大儒出面,定要你身敗名裂。”
“像他這樣的人太多了,自視過高卻無人問津,便覺得自己懷才不遇,滿腔抱負無處施展,因此更加嫉恨那些出身卑賤,一朝得勢之人。”
很顯然,這個人說的是她。
素嬈饒有興致的扯了下嘴角,“聽起來,胡大人對他的看法並不苟同?”
“當然。”
胡儉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心思:“他苦心鑽營,整日和紈絝子弟廝混而荒廢學問,哪裡是懷才不遇,分明是材朽行穢,不堪大用。”
“而素大人你。”
“屢破奇案,身懷絕學,就因爲性別不同遭他們誹謗構陷,玩笑羞辱,實在冤枉。”
這下素嬈也不禁重新審視此人。
她沒想到胡儉竟然是這般看她的……
思緒飛轉,素嬈詫異問道:“胡大人這是在替我抱不平?”
“沒錯,真正的才能不該被埋沒和輕賤,所有妄圖以此將之打壓摧毀的,都該死!”
最後三個字,胡儉說的可謂是咬牙切齒。
“就算他品行不端,言語欠妥,那也罪不至死啊!”
蓋衡覺得他這番言論就是矯言僞行,妄圖替自己開脫,胡儉聞言冷笑:“什麼罪不至死,像他這樣滿嘴荒唐,道貌岸然的僞君子,就該是這種下場。”
“所以啊,素大人。”
他看向素嬈,笑得越發和氣:“我替你殺了李程,你應該感謝我。”
“你胡說八道。”
素嬈還沒開口,蓋衡搶在她前面道:“什麼叫替她殺了李程,你爲了私慾殺人泄憤,還敢胡亂攀扯?”
胡儉輕嗤,施施然理了下袖口,“沒辦法,我看不慣這些作派,總要主持個公道的。”
“素大人,你敢說李程死後,你沒有半分愉悅釋然?”
“這還真沒有。”
素嬈微微聳肩,露出個不以爲意的表情,“我與你不同,我從來不會在這些微不足道的人身上浪費心思。”
“那算我多管閒事了。”
胡儉學着她攤了下手,玩味笑道:“那能怎麼辦呢?反正我殺都殺了,他只能自認倒黴。”
他語氣愜意輕鬆,毫無悔意。
這讓蓋衡眼中的厭惡更深,胡儉捕捉到他情緒的變幻,忍俊不禁道:“大人,你這樣看着我做什麼?”
“覺得噁心?”
蓋衡嫌惡的撇開眼,不想看他的臉。
胡儉見狀嘲弄道:“不想聽也沒辦法,你還記得嗎,我四年前升任少尹的時候,衙門裡的同僚們特意辦了酒爲我祝賀,席間言笑晏晏,極盡恭維。”
蓋衡深吸口氣,不耐道:“你想說什麼?”
“那些人看着熱情洋溢,一派真心是不是,可你知道他們背地裡是怎麼說的嗎?”
許是胡儉的情緒波動太大,又或是提到往事勾起了蓋衡的回憶,他下意識回過頭來。
胡儉盯着他,面上含笑,目光森然:“他們說我整日裡像狗一樣巴結你,舔對了主子,終於得償所願。”
“這是誰說的渾話!”
蓋衡怒道:“你爲了緝捕劫匪,保護百姓,還被那些匪徒砍了兩刀,傷及胸腹,險些喪命……”
“能得以升遷,那是靠你自己掙來的,和我有什麼關係?”
“只有大人你這麼想。”
胡儉自嘲的笑笑:“他們纔不管這些,既不想付出又想得好處,貪婪無恥,利慾薰心,唯有把別人貶低到泥潭裡,纔不顯得自己無能。”
“他們就是這樣啊……”
他聲音很輕,似是嘆息,又似是嘲弄。
落在素嬈和蓋衡耳中如羽毛般,令人不禁感慨萬千。
“你就是從這兒開始殺人的?”
素嬈適時問道。
誰知胡儉只是笑,“這個問題,放在最後再回答你吧。”
“爲什麼?”
“最有趣的事,當然要放在最後揭秘才更有意思。”
胡儉跪坐得久了,雙腿發麻刺疼,他索性學着素嬈的樣子,直接換個姿勢,屈膝坐在蒲團上,身形舒展,說不出的閒適。
素嬈道:“你殺李程挖眼斷舌,是因爲他有眼無珠,愛搬弄口舌是非?而其他死者也有剪舌的懲罰,看起來你對犯口業的人尤爲憎恨。”
“是啊,長着舌頭不會說話,不如割掉。”
胡儉隨意應道。
“這和你挑選的那些人所犯的罪業也有關係。”
“是。”
說到這兒胡儉來了興致,笑看着素嬈:“素大人不妨猜猜,他們犯了什麼罪?”
關於案情,卷宗上面寫的很清楚。
幾乎每個人都很清白。
他好整以暇的審視着素嬈,似乎是好奇她能給出個什麼結論,素嬈眸光微閃,抿脣良久。
胡儉略有些失望:“答不上來嗎?”
“你這種人的心思正常人哪裡能猜得到。”
蓋衡不想再看到他輕蔑的眼神,好像什麼人在他面前,都是個一文不值的蠢貨。
肆意嘲笑着他們的無能。
這次,胡儉沒有迴避蓋衡的諷刺,而是目光凝定的看着他,“大人,你知道最可悲的是什麼嗎?”
他沒給蓋衡回答的機會,自顧自說道:“最可悲的是,所有人都不覺得他們有罪。”
“他們做什麼了?”
蓋衡實在難以理解胡儉的想法,“卷宗擺在那兒,前因後果清清楚楚,該罰的罰了,該改的改了,我真的不明白……”
他說不下去,心中一陣乏力。
素嬈想到言韞那時的神色,在沉默中陡然開口:“就是因爲他們什麼都沒做……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