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繡春幫他叩了背,要他閉上眼睛繼續睡覺,卻被他拉住按回在身側,非要她躺下陪他一起睡不可。她覺得他完全是在恃寵生嬌,這正是個送上門的可以重新樹立自己醫生權威的大好機會。可她也就這麼點出息,最後竟拗不過這個不聽話的病人,真的被他指揮着躺了下來,讓他心滿意足地把他的一邊手臂壓在了自己的腰身上。

過了許久,她聽到耳邊傳來他平穩的呼吸聲,悄悄睜開眼,看見他終於睡了過去。

他安靜地閉着眼睛,兩道睫毛黑又長,脣角微微上揚,彷彿在夢裡也在笑。

繡春看了他好一會兒,這才小心地挪開他壓住自己的老沉的一隻胳膊,輕手輕腳地爬下了牀。出去的時候,嚇了一跳,張安和劉全竟沒去睡,全跑到外頭吹涼風了。看見她出來,兩人咳嗽幾聲,這才磨磨蹭蹭地過來,陪着笑地道:“殿下可睡過去了?”

繡春懷疑他倆是覺得自己和魏王不對勁,生怕擾了“好事”會被責怪,這才故意避讓出去的。一時尷尬,有點後悔剛纔忘了這茬。只好裝作如無其事地道:“是剛睡了過去。你們也去歇了吧。晚上不用叫醒他了。”

張安劉全對望一眼,笑嘻嘻地應了聲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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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州迎來了一年裡最炎熱的秋老虎季節。這裡的熱,和上京完全不同,對刀口癒合並不是個好消息。因爲熱,也沒可以用來降溫的冰塊,蕭琅又晝夜躺在牀上,即便有繡春和張安劉全的周到護理,小半個月後,他長久承壓的後背等處還是長出了一粒粒針尖大的熱疹子。繡春和裴度商議後,得知城外山上陰向的山腰處,有一座前任安西都護建起來的避暑宅邸。雖然已經很多年沒人過去住了,但前任都護建這避暑宅邸的時候,費了不少的工本,收拾收拾,應該還是個不錯的地方。繡春大喜,立刻叫他安排。過了兩天,事情便妥了,蕭琅被送到了山上。

確實像裴度說的那樣,這裡確實是個極好的避暑勝地。房屋雖有些舊了,有些地方也露出了年久失修的頹敗之相,但安頓蕭琅的這處主院,收拾出來後,還是十分宜居。森旺林木遮掩之下,四周陰涼一片,跌水處處,邊上就有道小瀑布奔流下瀉。

這裡確實是個適宜養病的好地方,繡春挺滿意的。

裴度隔個幾天便會上來一次,繡春照了老規矩,每次自己都是自動避讓。看起來,最近外面的事情應該很順利,因爲每次裴度去後,蕭琅看起來心情都不錯。

裴度最後一次到來的時候,山下隨從衆多。與他一同上山覲見魏王的,是個突厥貴族打扮的中年男子,面目與繡春從前見過的王子有些像,但比王子多了幾分雅貴之氣。張安過去奉茶,出來後,偷偷對繡春咬耳朵,說這個人便是之前被自己的族兄逼宮跑路的倒黴西突大汗,魏王殿下在榻上接見他的時候,他的態度十分恭敬。

來客許久才走。繡春進去的時候,發現蕭琅正出神,但神色看起來十分愉悅。不等繡春問,他自己便開口道:“戰事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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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事的最後結束,與之前的那場鼠疫也有關係。

裴度第一次來這裡拜見魏王的時候,便帶來了一個消息,雅河對岸的突厥境內,也開始發生與我軍先前相類的瘟病了。先是牛羊染瘟,繼而傳染到人身,因了防治不力,擴展速度驚人。原本就吃了敗仗的軍隊,很快便撤退,回到了牙帳所在的金山之畔,一路卻將瘟疫愈發擴大開來,十人九病,民怨沸騰。魏王授意阿史那父子聯絡舊人,在得了援助的情況下,輕易便奪回了一部分屬地。魏王又派我朝的軍醫過去,按前次的醫方治病救人,民心很快歸望,紛紛前來投奔舊王。然後,就在三天之前,裡應外合,阿史那父子奪回了金山牙帳,坐了不過小半年大汗之位的奪權者被亂刀弒殺,亂局就此落幕。

大汗來拜見監國魏王殿下的時候,以賀蘭雪峰之上的天神爲名,歃血爲盟,發下重誓,永不再南下一步,願向天朝奉納歲貢。國書已經被送往東進的路,不日便可抵達上京。

“五十年,或是一百年後如何,咱們不得而知。但至少,這幾十年內,只要我蕭琅還在,賀蘭山闕東西的兩國子民們,往後或許終於可以得以安養生息了。”

蕭琅最後看向繡春,面帶微笑地道。

繡春第一次生出了自己真正屬於這個世代的那種歸屬感,爲這句從他口中而來的話而感到熱血沸騰。他的所想,就是她的所想。他的驕傲,也是她的驕傲。她和麪前的這個男人一道,同呼吸,共命運。

“殿下,”她凝視着他,一字一字地道,“你是個了不起的男人,我以你爲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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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事結束了,和平也來臨了。需要收尾的事卻還很多。裴度反而比從前更頻繁地上下山來見魏王。他又變得很忙,經常躺在牀榻上處置公務。但隨了傷口漸漸癒合好轉,除了被繡春限制住,還不能隨意下地走動外,殿下對現在的狀態很是滿意。有時候得了空閒,興致來了,他就作畫,不止畫繡春,也畫山水。會乘坐輦出去,遇到合意的取景點,便停下揮毫潑墨,回來獻給繡春,讓她點評。只是貶多贊少。殿下忍了數次,直到幾天之前,他自己一氣呵成覺得十分得意的一副畫作竟被她點評爲“狗爪留印,糊里糊塗”之後,氣得差點仰倒,最後也不管她願不願意,決定強行收她爲徒教她畫畫,就算爛泥扶不上牆,至少也要讓她提高點鑑賞水平,這樣才配得上他。

這樣一晃又過去了半個月,這一天,他終於被允許,可以自己下地走路了。

“但不能太久,要循序漸進。”

她笑着道。

這對於他來說是個大好的消息,甚至是件激動人心的事。雙腳終於可以再次踏上實地了。他下榻的時候,甚至不穿鞋襪,光着腳,在張安劉全驚詫無比的目光注視之下,到了院中的泥地裡來回走了好幾圈。

黃昏的時候,今天剛被獲准下地的殿下心情大好,不顧繡春的搖頭,強行命她隨了自己到專門闢出的畫室裡繼續學畫。繡春苦着臉,最後被他押了過去。她站在畫桌側,他剛沐浴過,身上鬆鬆套了身月白的道服,看着便如世外神仙,優哉悠哉地坐在一邊的椅上,手上握了把白玉柄的摺扇,不時搖晃幾下,監督着她畫畫,在旁指指點點。

繡春現在的課堂作業,是臨摹他所畫的一副蘭竹圖。她已經很用心地畫了三遍了,現在是第四遍,可是每落筆一次,他就嫌棄一次,一會兒說她筆顫,一會兒說她拘泥於形,下筆毫無靈氣,弄得繡春欲哭無淚——蕭琅大哥哥,你以爲每個人都和你一樣,天生就愛折騰這些沒用的玩意兒?她嚴重懷疑他就是在蓄意報復打擊。眼見太陽落山,就要掌燈了,他還不放過她,她氣得把手中畫筆一甩,回頭道:“我不畫了!”

“敢對師傅這麼無禮!”殿下坐在那兒,搖着扇子巋然不動,“再照我剛纔說的,畫最後一遍!”

“我就不畫!你能拿我怎麼樣!”繡春驕傲地翹起了下巴。

他皺眉收了扇,忽然笑了起來,“那我晚上就不吃藥了!說到做到!”

繡春瞪着他,負氣轉過了身,擋住他的視線,重新吭哧吭哧地畫,完了,寫了幾個字,拿起了紙,笑眯眯地展到了他的面前,“師父,瞧瞧這回可有進步?”

殿下定睛看去,見畫了一張椅子,椅子上坐了一隻穿了道服的大烏龜,一隻爪子抓了把扇子,神情得意洋洋,瞧着竟有些像自己,活靈活現的,邊上還寫着一行字:“忍者神龜”,眉頭大皺,問道:“什麼意思?”

繡春已經笑得趴到了桌上了,捧着肚子哎喲個不停,正樂着,忽然身後發出椅子被扯動的嘩啦聲,回頭一看,他已經站了起來,正一臉猙獰地朝自己逼了過來,啊了一聲,轉身就要逃,剛邁開一步,他長胳膊長腿一伸,已經把她像抓小雞般地拎住,一提,她便被他擡坐到了桌案之上。

“罵我是很會忍的烏龜?”

他的眉頭皺得簡直可以夾死蚊子。

繡春本已快止住的笑,又被他這一句給勾了回來,一邊笑着,一邊要躲開他跳下去,被他抓住了兩手,掙扎了幾下,人便再次被強行摁在了桌面上。

“徒弟不聽話,只好讓爲師的好好教教你了……”

他的一張臉壓了下來,喃喃道了一句,親吻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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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間夜色開始迷離,月亮爬上了夜空,屋舍外蟲兒呢喃,懸掛在南窗上用來遮擋飛蟲的薄紗綃簾被夜風吹得起伏波盪,下頭墜着的流蘇玉環便不停撞擊窗櫺,發出斷斷續續的玎璫之聲。

一直等不到傳召晚膳的張安過來詢問,快到時,忽然聽到裡頭似乎傳來什麼聲音,側耳一聽,覺得不對,急忙止步,躡手躡腳地退了出來,生怕驚動裡頭的人。到了拐角處,正遇到手上拿了燈火的劉全,說要過去給殿下掌燈,被張安一把拍了回去,小聲道:“掌什麼燈!殿下現在就要黑燈瞎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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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室的南窗照進了一縷山間月色,朦朧得像入了幻境。原本一派仙風道骨的魏王殿下,早已經被人推倒在了靠牆放置着的一張貴妃榻上,衣衫不整,胸襟處被人扯開了一片,露出光裸的胸腹。他就這樣攤手攤腳地仰躺着,睜大了眼,驚駭地看着那個已經爬坐在了自己腰腹上的女孩兒。

他到現在好像還有點暈。記得明明是他把她壓在畫案上親吻的,也不知道怎麼搞的,現在的情勢,竟然飛流直下三千尺——她還衣衫完好,他卻被她壓在身下,變成了這樣的模樣。

靈巧的指尖,若有似無地滑過他露在外的皮膚,猶如蝶翅拂過,這陌生的觸感,叫他全身忽然起了一陣快活的顫慄。他屏住呼吸,越來越緊張,看着她慢慢俯身下來,壓向了自己。

“魏王殿下——”

最後,他聽見她用一種女王般的傲慢語調問自己,“說,戰場上需要女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