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振既決定要辦壽宴了,正月裡頭幾天忙碌過後,接下來自然便都準備着這事。口中雖說是“辦幾桌酒席”,實則要請的賓客衆多,忙着擬定名單發出請帖,儘量不有餘漏。
繡春照先前所說,還要再去兩趟宮中。到了初五這天,也就是最後一次了。
她平常出入皇宮,都是從東邊的宮門進出,這也是大臣們每日出入的門。只每次去時,必定先遠遠路過南大門。這天經過時,瞧見那邊與平日有些不同,羽林郎執戟林立,羽旗招展,車馬往來不絕,一派肅穆宏盛景象。
前日巧兒外出回來,說在街上看到些披髮左衽的突厥人昂然往來行走,想來便是西突厥使團的人過來了。
突厥與本朝,一百年來,雖陸陸續續地時戰時和,但基本沒有往來。像這樣派遣使團來到上京,還是破天荒的第一次。據說,之所以會有這樣的一場議和,與賀蘭王在其中的調停,不無關係。自然,倘若兩國能夠和平共處,再不用烽火狼煙打仗,對百姓來說就算是件喜事。所以此次西突人入京,頗受矚目。
繡春不過看了兩眼,便過去了。針療的時候,那個傅太后恰也在邊上。
這個年輕的太后,從第一次遇到起,她便對自己不大友善。繡春也曾想過緣由。想來想去,似乎只能歸結到金藥堂與季家百味堂之爭上。百味堂與她有那麼點彎彎繞繞的親戚關係,而自己是金藥堂的人,她嫌惡自己,也情有可原。故對她一直是敬而遠之,倒也相安無事。只是這一回,朝她見禮時,見她望着自己的目光裡,厭惡之色似乎更甚。實在是莫名其妙。
“你叫陳繡春?”
傅太后開口了,“先前便罷了,如今既已經告明你是女子,入宮爲何還穿男裝?衣冠不整,是爲不敬!”
這個正月,繡春在家中時,穿家常女裝。這兩趟入宮,出於習慣,仍改男裝。因不是普通女子,被當做醫者,且熟人也都見慣她男裝樣子,所以也沒大驚小怪,連太皇太后聽身邊宮人讚了她一句,說活脫脫一個俊俏少年郎,也是好奇不已,讓她不必改回女裝,道自己眼睛好了後,定要瞧個真切。
聽傅太后責問,繡春便道:“回太后的話,醫者毋分男女。我行醫時,男裝較爲方便。這也是太皇太后應許的。”
傅太后看了眼老太太,閉了口。
繡春照舊上針。太皇太后閉着眼閒話時,正問到了突厥人,一個知情的宮人便道:“突厥人昨日去覲見了皇上,後又與兩位親王在神明閣議事,聽說挺順利的。今日咱們在麒麟殿,設宴款待突厥人,二位親王殿下都會出席。”
突厥雖早就分爲東西兩個牙帳,彼此雖無交伐,但關係對立。只在本朝百姓眼中,還是不分東西。說完這個,爲逗她開心,又拿突厥人的日常生活和服飾說事:“太皇太后,這些突厥人,不但居無定所,以氈帳爲屋,食肉飲酪,且連穿衣也是左G。您說,活人誰會穿左G衣啊!可見這些人的粗鄙了!倘若歸服咱們,往後成爲王化之地,也算是那些百姓的福了。”
太皇太后呵呵而笑。顯見是愛聽宮人扯這些胡謅的話。
繡春平日對政事不大關心。卻也知道突厥人決不像這宮人說得這麼不堪。他們雖無中原的文化底蘊,但工於鍛造,馴養悍馬,善射騎,以戰死沙場爲榮,老死牀頭爲恥。如今雖**爲東西兩個牙帳,但對本朝卻仍極具威脅。自然了,這些都是外頭男人們的事了,和深宮裡的婦人宮人們沒多大幹系,更毋論她這個平民了。
繡春完工,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叮囑太皇太后接下來半個月裡的一些注意事項後,便在身後傅太后有些尖銳的目光中告退而去。
她走得很快,想到這次過後,就可以有半個月的停歇,心情便十分鬆快。出了永壽宮,行經舊路時,瞧見右手方前頭遠處的一處殿宇附近,隱隱可見羽林衛身上嚴甲反射日光的片片耀芒,知道那裡便是今日設宴的麒麟殿。不敢多停留,匆匆過去,到了一處轉角時,忽然看到蕭羚兒正叉腰立在前頭,擋住了自己的去路。
繡春望向帶路的宮人,那宮人向來也忌憚這個唐王世子,不但裝沒看見,反而後退了幾步。
蕭羚兒大搖大擺到了繡春面前,上下打量,哼了聲:“你就是女人?果然,女人沒一個好東西!”
他說“女人”二字時,咬字極是扭曲。丁點大的人,卻似已經被“女人”傷得千瘡百孔般地有了天大仇恨,聽着又是怪異又是可笑。
你娘你奶奶也是女人!屁小孩!
“世子怎的在這裡?叫我可有事?”
繡春開口,笑得極是和煦。
蕭羚兒自然不領情,靠她靠得更近,繡春微微戒備。聽見他壓低聲咬牙道:“你明明是個女的,竟敢騙人!你老實說,你是不是纏上了我三叔?”
繡春莫名瞪着他。
蕭羚兒見她沒應,以爲是默認了。那雙漂亮眼睛裡的鄙夷之色更濃,聲音也壓得更低,“別以爲有他護着你,我就怕了你了!男人最愛喜新厭舊。都是這樣的!我三叔也是!等他厭倦你了,你就等着找地方去哭吧!”
他說話時,眉毛跳來跳去的,瞧着有些可笑。繡春見了,卻是絲毫笑不出來。只剩一頭霧水。雖知道他不過是個七八歲的小孩,不用和他較真。但這話聽着實在是奇怪,還是有些忍不住,問道:“你說什麼?我和你三叔怎麼了?”
蕭羚兒拖着聲調,切了一聲,不屑道:“你就裝吧……”
“羚兒!這時候不在國子學上學,你跑這裡做什麼?”
側旁忽然有人喝了一聲。
繡春和蕭羚兒俱沒提防,嚇了一跳,齊齊看了過去,見唐王蕭曜不知何時竟從側旁通往麒麟殿的一條御道上出來,邊上是個羽林軍官模樣的人。他大約瞧見兒子逃課,這纔出聲喝問,但並沒過來,只遠遠停在那裡。
蕭羚兒臉色大變,含含糊糊道:“我正要去的……”話沒說完,人已經飛快溜了。
繡春見攔住自己的人都先跑了,自然更沒自己的事了,朝他遠遠行了個禮後,忙匆匆而去。
“殿下,這事怎麼辦?”
那軍官見近旁沒人了,徵求指示。
蕭曜收回方纔注視繡春背影消失的目光,凝神想了片刻,微微眯了下眼,低聲道:“就當不知道,順其自然。”
軍官略微一怔,下意識擡眼。看見唐王也正盯着自己,神情淡然,眸光裡卻帶了絲寒色。一凜。
自己是他的得用之人。自然不會蠢到去做違逆他心意的事。
“是。卑職知道了。”
蕭曜點了下頭,看向前方那片在日光下閃閃發亮的琉璃瓦頂,邁步而去。
那片琉璃瓦下,或許片刻之後,便會有一場好戲開始上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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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尉卿李邈負責此次西突厥使團的全程安保。等下在麒麟殿會有一場賓宴,本朝兩位監國親王款待西突厥王子阿史那,知道事關重大,不敢懈怠。看見魏王身邊的葉悟朝自己過來,迎了上去。
“李大人,殿下命我來詢問安保事宜,可都妥當了?”葉悟問道。
李邈應道:“是。麒麟殿裡出入之人,連侍奉的宮女也都一一覈查過,絕無紕漏。”
葉悟點頭道:“這就好。有勞了。若議和能成,也算是了了殿下的長久心願。”
魏王長據靈州賀蘭抵禦西突厥,領大小戰事無數,親感戰火中士兵與邊境百姓塗炭之苦,一向主幹戈止歇。恰去年,西突厥新汗繼位。新汗亦有意歇戰。得知消息後,經汗王大帳裡漢人臣子的奔波調停,加上魏王從中推力,這纔有了這一次罕見的兩國試探交往。昨日的議會裡,據說除了對邊境線還存分歧外,雙方議定往後開設榷場,突厥馬匹交換本朝繒絮。言談甚歡。
李邈便道:“殿下心懷黎民,善戰,卻不恃戰邀功,我向來敬重。請轉告殿下,讓他放心便是,倘有差錯,提我人頭見他!”
“來了!”
葉悟扭頭,看見麒麟殿前的闊大御道上有儀仗羽林行來。
李邈神色轉肅,忙與他一道迎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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麒麟殿裡,主賓分席次坐定,珍饈美味,杯觥交錯。添酒奉菜的宮女輕巧穿梭其間,笙篌竽樂。殿中鋪了張數丈見方的猩紅華麗地衣,教坊司的一羣綵衣舞女正踩着樂點翩然舞動。爲防地衣被舞步扯動,四角各壓一個鎏金獸首香爐。
領舞的是位二八佳人,豔妝紅脣,身姿婀娜,在一衆舞女中極是搶眼。
蕭琅因了身體緣故,不大飲酒。只靠坐於椅上,目光從舞女身上轉到了側旁的王子阿史那處。
王子年近三十,帶了突厥男人慣有的彪悍之氣。大約是被那舞女吸引,連酒都顧不得喝,只定定盯着不放,目光隨她身姿而動。
蕭琅略微笑了下。
這個阿史那,並無他父汗那般有長遠眼光,爲人也魯莽,非大材。往後若由他再繼承汗位,兩國局面如何,尚不能斷定。但現如今,趁了他父汗還在,若能儘量爭得和平,哪怕五年、十年,也比長年衝突不斷要好上許多。
他目光掠過,正見坐自己對面的兄長蕭曜舉了杯,朝自己閒閒一晃,便也舉杯應他,放下酒杯後,邊上立着的宮女立刻替他續斟。
宴至j□j,此時樂點忽如雨聲,舞女們的舞步也隨之急促,袖風甚至帶動了香爐青煙,尚未來得及升騰,便立刻被吹散無蹤。再起擂鼓樂聲,領舞舞女擡腿旋動,裙襬如花般隨她筆直雙腿綻放,看得人目眩神迷。
“好!”
王子忍不住,大聲喝彩,下面陪坐的兩國大臣也紛紛目不轉睛。
蕭琅也被這舞女所吸引。他盯着她,目光落在了她的裙裾之上,眸光微動,原本的閒適之色漸漸消隱。
一曲終了,餘音嫋嫋,殿中人尚在回味,那舞女領了身後女子,朝前頭的主位恭敬地下跪謝禮。
“過來,賞你!”
阿史那操着有些生硬的漢化,朝那舞女招手。舞女擡頭,看向左右兩邊的親王,見他兩個都只看着自己,並無人開聲阻攔,便磕了個頭,起身朝着阿史那款款而去。經過魏王座前時,聽見他開口道:“跳得不錯。王子既要賞你,記得好生謝他。莫失了禮數。”
舞女忙停下腳步,朝他施禮,表示記住了。
蕭琅點了下頭,目光隨之落到了她的手上,忽然道:“你的右手指甲怎麼刮花了?”
舞女一怔,低頭擡手看去。見自己十指纖纖,指甲新塗的蔻丹色澤豐滿,並無什麼異樣。擡眼迅速看向面前的魏王,神情彷彿略有些迷惑。
蕭琅淡淡一笑,“去吧。莫讓王子久等了。”
舞女轉身繼續往前。
蕭琅看向立於自己身側幾步後的葉悟,遞了個眼色。
葉悟從二十歲起被選中隨侍,至今有十年。幾乎不必蕭琅開口,往往一個動作或眼神,他便能領悟意思。今日他本就一直高度戒備,見魏王忽然對個舞女開口說這些閒話,本就罕見了,此時收到他這樣的眼色,一凜,立刻擡手握緊腰間的刀柄,盯着那舞女,腳步也慢慢靠近了過去。
舞女到了阿史那的桌前。阿史那扯下自己身上的一個金飾,拍到了桌上,哈哈笑道:“拿去吧!”
舞女朝他彎腰致謝,還沒擡起身,袖中忽然寒光一閃,她手中已經多了一柄不過半尺的利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着正對面的王子刺去。
阿史那正被這舞女的美色所惑,哪裡有防備?此時驚覺不對,卻也來不及反應,眼見刀鋒就要割上喉嚨,側旁一柄長刀已然出鞘,猛地擋開了匕首,叮一聲,匕首從那舞女手中脫去,掉落在了地上。
殿中之人被這場變故所驚,直到葉悟與那舞女格鬥,與涌過來的侍衛一道將她迅速**,這才反應了過來,紛紛起立,驚駭不已。
賓宴之上,竟會出這樣的事。倘若不是葉悟見機及時,此刻……
衆人看向臉色大變,猶在發怔的王子,無不心有餘悸。
“你是什麼人,竟敢圖謀不軌!”
葉悟的刀頂在舞女佩了金燦燦貼脖項圈的頸上。
舞女面露冷笑,閉口不語。
“殿下?”
葉悟轉向了蕭琅。
蕭琅起身,到了舞女面前。
“他是男人。”他望着她,對葉悟淡淡道。
舞女目現驚駭之色,定定望着對面的魏王。
蕭琅伸手過去,在她脖子上搓捏數下,忽然用力一扯,那舞女發出一聲痛叫,聲音粗糲,令人驚異的一幕也發生了,她的整張麪皮被剝下,露出了裡頭的另張面孔。
雖然眉清目秀,宛如女子,但確確實實,與方纔那張臉,完全是不同的兩個人。
“人皮面具。”
蕭琅面露微微冷色,隨手把揭下的那張東西丟在了地上。
阿史那終於反應了過來,暴跳如雷,口中“阿比啦喜紅麼噠”個不停,衝過來要殺那刺客。
他急怒之下,說的自然是母語,都是些罵人的話。蕭琅自然聽得懂,不再看這刺客,轉向阿史那,歉然道:“累王子受驚了。好在無險。王子可先去驛舍壓壓驚。此事我過後必會給你個交待。”說罷命人送他及隨行一叢人先離去。
“你……怎麼知道我是男人?”
爲防他自裁,葉悟已經卸了舞女的一雙胳膊,此刻他臉色蒼白,冷汗直下,卻仍死死盯着蕭琅,一臉不信之色。
“我爲什麼要讓你知道?”蕭琅看他一眼,面無表情,“帶他下去,嚴加審問。”他轉向葉悟。
一場賓宴就此戛然而止。剩下的舞女們戰戰兢兢,連同這刺客一道被帶走。大臣們圍了過來,神情激動議論紛紛,最後一致認定,必定是東突厥不欲西突厥與本朝交和,這纔派人行兇。倘若方纔陰謀得逞,別說議和,恐怕接下來立馬就是一場干戈。
人漸漸散去,李邈下跪請罪,面帶慚色。蕭琅立着不動,略微皺眉,出神不語。李邈一咬牙,抽刀欲自刎,刀背已經被一手捏住,擡頭,見魏王俯身下來,面上已經轉爲和色,道:“智者千慮,難免也有一失。我知道你盡力了。此次恕你無罪。引以爲戒便是。”
蕭曜看向蕭琅,微微搖了下頭,笑道:“三弟,我從前就聽人說,你用兵與衆不同。那時還有些不信。今日方知並無言過其實。方纔我雖也在座,卻並未看出端倪,實在是慚愧。”
“殿下,方纔你是如何看出這舞女可疑的?”
一旁的葉悟終於忍不住問道。
蕭琅道:“算是運氣不錯。方纔舞步急時,這刺客的裙襬褲管隨他擡腿動作上揚,露出了小腿。我瞧見他體膚雖白,毛髮卻頗繁密,不甚雅觀。若是女子,即便生就了異常濃密的體毛,出於愛美之心,想來也會想法除去,尤其是這種教坊司的舞女。便起了疑心。他經過我近旁時,我叫住他,再以指甲試探。”
“指甲如何試探出是男是女?”葉悟更不解了。
蕭琅笑了下,“女子搽點蔻丹時,爲方便,通常都是手心向上,五指彎攏朝向自己。她是舞女,對這種事應更熟稔。出於習慣,下意識察看時,必定也會這樣。我提醒她,她低頭時,卻是五指伸得筆直,手背朝上。與常理不符。且你注意到沒,她從頭至尾,始終沒開口說一句話。據此種種,故我判定他十分可疑。”
葉悟恍然,面露歎服之色。
蕭曜看了眼蕭琅,呵呵笑道:“三弟自小便聰敏過人,如今更是叫老哥哥佩服,心細如髮,連這等細微之事難逃你的眼目,”說完,轉頭又看向了李邈,神色轉厲,“方纔魏王既饒了你,我便也不加爲難。王子還有數日停留,接下來若再出現這等事,重責不貸!”
李邈滿面羞慚,遵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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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中發生的這場變故,繡春自然絲毫不知。那日出來後,一轉眼,便是初十陳振六十一歲壽筵的日子。過午後,陳家便有賓客開始陸續上門,葛大友率人迎客,忙得不亦說乎。
壽星陳振今日穿得簇新,看起來精神矍鑠。作爲這場壽筵的第二主角繡春,與前次在祖先堂見族人不同,這次來的大半都是外客,自也需妝扮一番。到了天擦黑的時候,陳家大門口燈籠一溜挑了出去,筵席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