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兒心裡也沒底,看了眼站自己側旁的繡春,見她神情自若,人既都被她帶了來,此刻也只好硬着頭皮道:“葛老爹,劉先生,是這樣的。董秀說他或能治老太爺的眼睛,讓我領他到您跟前跟您說。我心想這是好事,所以就帶他來了……”
劉松山沒見過繡春,不認得她,疑惑地問道:“他是誰?”
“我們炮藥房裡的做事的……”
巧兒的聲音更低了。
劉松山打量了下繡春,皺眉搖頭道:“少年人無知而狂妄。方纔我說了,連御醫林奇都不敢替太皇太后施針醫眼,你不過炮藥房裡一小工,怎敢如此信口雌黃?豈不知自古所傳禁針禁炙穴位七十餘種,眼目便佔其中五六?你哪裡來的膽氣竟說出這樣的話?萬一有個閃失,你擔當得起麼?”
鍼灸是中醫裡的一項重要內容。但凡行醫之人,無不學習此項技能。確實如劉松山所說,醫家世代傳述,列出七十餘處爲禁針禁炙或限制穴位。這些穴位,或因穴區深部有重要臟器,或因鍼灸時較疼痛,易造成損傷或引起相關臟器異常活動而被視爲禁區。而到現代,絕大多數的禁穴其實都已被證明並非不能施針。那些穴位之所以被禁,與古時針灸器具的相對落後和古人對人體的認識有限也不無關係。
此時的針具多以銀、銅、鐵製,或質地偏軟,打磨相對粗糙,入人體後易折斷留針發生意外,或易生鏽,遠不如後世的不鏽鋼針好用。時人也沒有消毒的觀念與方法,某些穴位施針,更易引發針刺感染。故而被禁。早年在杭州,陳仲修曾治好鄰村一個鐵匠妻子的病,鐵匠感激,兩家漸漸相熟後,繡春深感針具不便,便與那鐵匠商議,央他鍛鍊質地精純堅硬的合金針。鐵匠反覆琢磨鍛造,最後終於打出了頗合繡春心意的針具,她加以精心保養,一直用到了現在,十分順手。至於對人體生理解剖構造的認識,學醫出身的繡春自然比現世的任何一個醫生都更瞭然於心。
劉松山方纔提到的那位林奇太醫,繡春自父親那裡也聽說過他的名。父親對他十分推崇。稱他“醫德雙馨”。以繡春的猜測,他最後之所以“不了了之”,除了前頭所提到的客觀因素外,礙於對方身份的顧忌,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故而採取保守療法,說不定也是原因之一。
此刻劉松山對自己有質疑,這也完全正常。繡春便應道:“劉先生所開之方子,我先前去前頭藥堂看過,確實是良方。但兩日已經過去,並不見多大效用。先生是良醫,當也知道暴盲之症,重在病發初期的救治,倘錯過,日後便再難恢復。我從前恰曾隨人習過針療眼目的技藝,此番聽聞老太爺的病情,心中不安,這才毛遂自薦想要一試。”
葛大友起先自然是驚訝,等聽完繡春的話,見她說得與劉松山無二,且語調穩穩,態度落落,也是病急亂投醫的心思,正有些搖擺,劉松山已再次搖頭:“荒唐!你小小年紀,何來這樣的底氣!你這樣的少年之人,我見得多了。略通岐黃,背得幾句湯頭口訣,便急着想要出人頭地以博功名。這便罷了,萬一刺傷了老太爺眼目,不但於事無補,反雪上加霜!老太爺的身體,豈可讓你拿去貿然行事?”
繡春道:“醫者治神,修德正己。古聖賢亦云,凡大醫治病,必當安神定志,無慾無求。我自認做不到這一點,也不敢保證一定能讓老太爺恢復眼目。但既然敢開口,心中確實還是有幾分把握的。”她轉向葛大友,誠摯地道:“大管家,請請務必信我一次。老太爺的暴盲之症,真的不能再耽擱了。有劉先生的藥,再輔以我的針療,說不定會有顯效的。”
葛大友瞧着有些意動。正沉吟時,藥堂前頭劉松山的徒弟金不解來叫,說胡二孃又來了。
劉松山到門口與金不解說了幾句,回頭便對繡春道:“你既信誓旦旦通曉針療眼目之技,正好,數日前堂中來了一婦人,雙目旋轉不定,狀如轆轤。家人曾以爲是污邪附體,請道士驅邪無效,無奈求醫。我診後,斷定此婦人乃是因了肝經風熱而致的轆轤轉關,治以柴連湯。方纔她又來。說病情稍解,只還未盡解。你既有一手壓過國手大醫的鍼灸神技,可敢先對此疾下手?叫我瞧瞧你的本事。”
轆轤轉關翻譯過來,其實就是旋轉型眼球震顫。起因視具體而定。除了對症治療,現代亦用手術。但輔以鍼灸,對於放鬆眼肌,歸正中樞神經,效用也是十分明顯。
繡春見葛大友也望向了自己。明白這種時候,自己說什麼也沒用。涉及老爺子的眼目,事關重大,對方憑什麼相信自己這個剛來沒多久的炮藥房雜役?她想了下,緩緩點頭。
“好,那你先去看看那個胡二孃的眼睛!若真有用,我便信你!”葛大友最後一聲拍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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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二孃四十多。正如方纔劉松山說的那樣,小半月個前,一覺睡醒,眼球忽然開始持續軲轆轉動,自己完全無法控制。他家人起先以爲撞邪,請了法師作法驅邪,卻是無效。無奈之下,數日前到了金藥堂求醫。吃了一貼藥,稍有好轉,今日便又過來了。見劉松山在面帶微微冷笑在一邊袖手旁觀,替自己看眼睛的是個小後生,有些不樂意,卻也無可奈何。
繡春察看了她舌苔,見苔黃,舌乾紅少津,再請她伸手過來搭脈。胡二孃咕噥了幾聲,不情不願地伸臂過來。繡春靜心診脈,察得脈細弦。
“大嬸子,你發病前數月,月事是否量少色淡,且時常頭痛腰痠,口乾想喝水,夜間易出汗,性情也急躁易怒?”她問道。
胡二孃見被她說中,怔了下,她邊上陪着過來的兒媳婦兒急忙點頭:“說的是。娘前些時候是愛發脾氣。小先生你看怎麼治?”
這婦人正處於更年期,得了典型的更年期綜合症。至於眼球震顫,估計也是綜合症所引發的。先前劉松山雖也診出她肝火旺盛,只這已是表現,故用藥並未達及根源之處,效果自然有限。當然了,當着衆人的面,她也不會多說什麼。只微微點了下頭,道:“這是腎虛肝旺之症,先前劉先生所開之方也是對症。只你若是信得過我,我再替你用鍼灸療目,應會好得更快。”
胡二孃自得了這怪病,連門都不敢出,痛苦不堪。方纔被繡春一語道出那些暗症,心中便有些信服了。此刻聽她說要替自己鍼灸眼睛,微微有些擔心,一邊控制不住地轉眼睛,一邊問道:“不會有事吧?”因了這模樣滑稽,惹得邊上幾個來抓藥的客人捂嘴偷笑,胡二孃惱羞成怒,跟着吼了一聲:“笑什麼笑?都滾出去!”
這胡二孃就住附近,平日便以潑辣聞名。衆人見她惱了,慌忙噤聲。
繡春道:“我師傅從前時常教導,說爲醫者,見彼苦惱,若己有之。大嬸子放心,就算無效,也絕不會傷害你的眼目。”
胡二孃鬆了口氣,點頭道:“那好,我就豁出去讓你治!”
繡春一笑,寫了張配製藥液用的方子,讓夥計撿拾藥材後以紗布包裹,用兩碗水上爐煎煮,同時準備兩個開成兩半的核桃殼,殼須完整,不能有裂痕,一道投入同煮。完畢後,叫人再去折兩條細柳枝來備用,巧兒自告奮勇去了。
衆人見狀,紛紛莫名其妙。莫說店鋪裡的人,便是來抓藥的客人,也紛紛圍了過來看熱鬧。劉松山心裡愈發覺得這小子是在故弄玄虛,只是等繡春回去取她自己的那個針包時,還是忍不住去看了下她開的方子,見有黨蔘、川穹、黨蔘、黃芪、夜明砂、密蒙花等藥。
繡春取了自己的針包來時,巧兒也已經摺了柳枝回來。趁着煎熬藥液的功夫,繡春削平柳枝,做成一副眼鏡形狀的架子,兩端再分別拗出一個鉤託,用以插藥艾。片刻後,取出浸在藥液中煮好的核桃殼,待稍涼仍溫熱時,嵌套在眼鏡框中,隔着藥核桃殼點燃了藥艾,命胡二孃端坐閉眼,把眼鏡戴上。如此灸約莫兩刻鐘。等完畢後,摘下眼鏡,仍令胡二孃閉目,繡春淨手後,按摩她睛明、攢竹、太陽、四白四穴,最後取專用於精穴的極細毫針,刺入這四穴至合適深度,加兩側耳邊阿是穴位,引刺補瀉,一刻鐘後收針,叫胡二孃睜眼,道:“大嬸子,你試着雙目向左、向右、上下各轉一圈試試。”
胡二孃依言轉動,自己還沒反應過來,邊上的媳婦兒已經驚喜地大叫出聲:“娘,你自己能轉眼睛了!”
胡二孃被提醒,眨了下眼睛,這才發覺原本一直呈緊張拉扯感覺的眼目四周鬆弛了下來,困擾自己半月之久的眼睛亂轉症狀竟消失了。自己可以控制眼球。大喜過望,一下從椅子上彈跳而起,對着繡春連連道謝,口稱神醫。
邊上衆人方纔還當看熱鬧,此時見胡二孃竟真被治好,也都驚歎不已。巧兒更是高興,朝着繡春豎了大拇指贊好,那劉松山也是怔住,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太好了!快,快跟我來!”
葛大友大喜過望,催着繡春要去後頭給陳振看眼睛。繡春望了眼劉松山,見他不動,便給胡二孃開了副調理綜合症的左歸湯,收針後,教巧兒投入燒沸的苦蔘黃柏湯中消毒,自己便隨葛大友往後頭去。
這是她第一次踏入陳家的後院。一路穿廊過庭,最後到了老太爺所居的北大屋院落。站在門口向裡望去,一道能容四五人並排走的平整青石路筆直延伸至正屋大門,兩邊栽幾株松柏,此外別無他飾,四下靜悄悄一片,更顯空落。
繡春被葛大友帶入屋裡時,看到陳振正獨自坐在一扇窗前。窗牗半開,風從外吹入,拂動他略顯凌亂的花白髮須,他一動不動。聽到葛大友介紹繡春,說她剛在前頭藥堂用以前所未聞之法治好了一個罹患眼疾的婦人,並未露出什麼別的神色。只是將他那雙眼底淤紅已經轉成略紫之色的眼睛緩緩轉向繡春,開口道:“儘管治吧。若治好了,我不會虧待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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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兒子接連先他而去,白髮送黑髮。自己這個血親上的祖父,他那在人前從不表露的脆弱和內裡的錐心之痛,就在昨夜之時,繡春已然感受到了。她可以想象這兩三天,他獨自一人時都是如何渡過的。現在,她看到的這個老頭子,卻與昨夜那個在月夜下失聲痛哭的老人已經迥然不同了。他的雙目雖然無神,嘴角卻仍緊緊繃着,肩背也仍挺得筆直,說話語調亦平緩——但透過他的話聲,繡春卻能清楚地感受到此刻他那種想要恢復目力的渴盼。
他是金藥堂的掌舵之人,現在這種時刻,就算再傷悲,他也比誰都清楚自己應當如何——就在這一刻,繡春對面前的這個老者忽然萌出了一絲敬意。
不管別的事怎樣,單就作爲金藥堂主人一項,他的表現也值得她的敬重。
“是。我會盡量。”她沉聲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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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的鍼灸治療十分順利。繡春望聞問切之後,除取承泣、太陽、魚腰、內迎香這四處目側或近旁相牽穴位爲主穴外,另取身體之風池、膈俞、肝俞、太沖、太溪、足三裡爲輔穴。眼周穴以毫針斜刺,刺至有針感擴散至整個眼區後停下。內迎香用粗毫針剌血,出血約兩三毫升,不留針。風池穴直刺,反覆探尋,使針感向眼區放射。餘穴針之略深,待得氣明顯後,均用平補平瀉手法。如此留針兩刻鐘。結束之後,繡春問道:“藥鋪裡有龍腦冰片嗎?”
龍腦冰片是半透明類白色的顆粒狀晶體,氣清香,味清涼,嚼之慢慢融化,以大而薄、色潔白、質鬆、氣清香純正者爲佳。來自南洋諸國,上等冰片,價格堪比黃金。尋常藥鋪極少見到。陳家供奉御藥,自然不惜成本採購。聽到繡春問,葛大友忙道:“有。前回採購了一批上好的冰片供奉御藥,還有些剩,存在細料庫裡。”
繡春道:“甚好。讓老太爺在原先服的那味方劑再加丹蔘、三七與冰片,每日一劑,早晚分服。”說罷寫下劑量。
治療暴盲症時,時常配合使用罌粟鹼、尼莫地平等擴張腦細血管的藥物,以促進淤血排流。此處沒有。好在中藥裡的這三味藥配合使用,也有相似效果。
葛大友問了聲,得知這三味藥的效用,聽着有理,不敢怠慢,急忙親自去取。
老頭子此時已經被個小廝從榻上扶着慢慢坐了起來。繡春一邊收拾自己的針具,一邊道:“明日這時候我再來。十日爲一療程。切記戒躁戒怒,”她看了他一眼,又補道,“亦不可過於傷悲。肝氣平順了,有利於眼目恢復清明。”說罷也沒看他了,轉身離去。待她腳步聲去後,陳振忽然問近旁的小廝:“這董秀,是男是女?”
小廝一怔,隨即應道:“老太爺,自然是男的。只是長得清俊了些。”
陳振聞言,略微皺眉,沉吟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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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幾天,繡春定時過來給老爺子治療。爲了方便,葛大友安排繡春搬到北院靠近老太爺居所的一個側院裡住。反正陳家人少地方大,空院多的是,收拾出就是一個。繡春搬了過來後,不時便能遇到自己的姑姑陳雪玉一家和早晚過來探望老爺子的那對陳家父子。這兩家人對待她的態度,對比十分微妙。陳雪玉是把她當菩薩一樣地看待,不時叫人往她院裡送吃用的東西。陳存合父子見了她,面上雖也帶笑,在繡春看來,那笑意多少卻帶了幾分勉強。尤其是到了第五天,傳出好消息,說老太爺一早睜開眼,眼前仿似能看到了些晃影后,這倆人的笑便更難看了。到了第十天,繡春檢查老太爺的眼睛,見眼底原來的水腫消退,出血基本吸收。伸手指到他眼前,他也能分辨出是幾個手指了。
陳雪玉高興壞了,葛大友也十分高興。因陳振催得緊,便打算這幾日南下。劉松山到此刻,對繡春也是心服口服。見她並不居功自傲,對自己仍是恭謙有禮,不禁爲自己當日說的那些話汗顏。見老太爺眼睛有所好轉了,誠心與她一道商議新的湯劑。
繡春見有效,心裡自然也是高興。這麼些天來,她漸漸與老頭子也有些相熟起來。此刻做完一次診療後,聽他開口朝自己道謝,便道:“老太爺不必謝我。吉人自有天相,我盡力而爲而已。明日起改兩日施一次針,想來慢慢便會好……”
她正說着話,外頭匆匆進來一個下人,面帶稍稍訝恐之色,喘息着道:“老太爺,大管家,宮……宮中來人了!”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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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釋一下兩個名詞。
得氣是指針感,也就是針的傳感作用。針感是行鍼之後,病人產生酸、痛、脹、重、沉、涼、熱、觸電以及以及蟲行蟻走等感覺,醫者手下則有輕微沉緊澀重及吸引力等感覺。
補泄的意思,和刺激量有關。是針術中的重要環節。簡要的補法,是指用針細而短,取穴少,手法輕。簡要的瀉法,是指用針粗長,取穴多,手法偏重。還有一種平補平瀉,介於二者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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