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甜甜

“江儼,你走近一些。”以爲自己沒看清,承熹待他放下那盅後走近到她跟前,起了身又細細打量,他臉上那處竟真的是傷痕,連忙問:“你的臉怎麼了?”

江儼自己摸了摸,一板一眼答:“清晨用小剃刀刮鬍子的時候,不小心劃了一道。”

刮鬍子……

承熹自小在宮中長大,身邊接觸更多的都是白面無鬚的太監,父皇蓄的美髯平日都有身邊人打理;而承昭自長大後就搬去了鍾粹宮,承熹也不會湊到他臉前去盯着他看。

乍一聽男子還需刮鬍子,一時竟有些愣怔。她盯着江儼下巴上些淡青色的胡茬看了好半晌,平日見得少,這乍一看,便覺有些古怪。承熹忍不住上手一摸,有點刺手。

江儼習武多年,手下的力道精準得很,能劃傷自己的臉,想也知道那小剃刀得有多鋒利。承熹輕輕嘶了口氣,“怎的這麼不小心?好在這劃得淺,若是劃得深了,留下了疤痕得多難看啊!”

江儼喉頭一哽,抿着脣沒說話,心中有點憋屈——還以爲公主是心疼他呢,結果竟還有怕他破相了會變難看的緣故?明日還是去太醫院開些能消疤的藥膏吧,萬一真的留了疤,日後公主嫌他醜,再不想看他了,他都沒地兒哭去。

公主的指尖繞過他的鼻尖,劃到人中旁,癢癢的,指尖在他臉上那條淺淺的傷痕上小心摩挲,如同一根輕飄飄的羽毛。

江儼繃緊下巴,忍着想偏過臉的念頭。大概是公主習慣輕拿輕放,性子也溫吞含蓄,每每碰他的時候總是力道極輕,像是怕把他弄壞似的。平時牽他手的時候也從不握緊,指尖輕輕搭在他掌心,沒一會就會滑出去,江儼總得用些力握緊。

此時又是這麼輕飄飄的,癢死了……江儼心中腹誹,倒是寧願她在自己臉上撓一道,也不願她這樣輕輕摩挲,癢得聳了聳鼻尖。

微涼的指尖觸在他臉上,掌心虛虛罩在他脣畔的位置。江儼鬼使神差地偏過臉,在她掌心輕輕印下了一吻。

“你你你……你做什麼!”承熹猝不及防被他親了掌心一下,先是呆住了,竟似有酥麻之感從掌心那處蔓去了四肢百骸,耳朵尖都唰一下紅了個透。連忙五指張開成掌,用力把他的臉推遠了些。

這回使得力氣倒是大,江儼在她掌心悶笑一陣,承熹連忙抽回手躲了他溫熱的呼吸,卻被他一把抓住手腕,攏了那隻手合在他兩掌掌心中。

江儼一時想不明白她爲何這麼大反應,極認真地凝視着她,似回憶了什麼,低聲問:“先前,不是能親的麼?怎麼……這便不能了?”先前親過臉吻過脣的,怎麼如今連掌心都不能親了呢?

他竟還好意思問!承熹白他一眼,用了些力抽回了手,又退開兩步離他遠了些,斬釘截鐵道:“現在不能親。”

江儼不依不饒地追問一句:“那……何時能親?”承熹沒說話,梗着脖子定定看着他。

兩人面面相覷半晌,承熹噗嗤一聲笑出了聲,眉眼彎彎的。想了好一會兒,她又微微低了頭,視線在地上亂瞟,就是不看他,小聲說:“也不是不能親……”

江儼忍着沒笑出聲,察覺這是要緊事,連忙豎起耳朵聽得仔細,又聽她說:“你親之前……得跟我知會一聲……不能這麼隨便……”

“那屬下現在能親公主麼?”江儼從來都有一個優點,他無論學什麼都學得很快,舉一反三融會貫通。前一句公主說親之前得知會一聲,此處便活學活用了。

承熹臉上的羞赧一僵,嚴肅地拒絕了他:“……不能。”

“這又是爲何?”

他還得寸進尺了!別的事不見他刨根究底,這樣羞人的問題倒是想得積極!面上一副正經坦蕩的樣子,說的卻盡是沒羞沒躁的話!

承熹瞪他一眼,眸光還有點兇,“這事我說了算!”

江儼悶笑了一陣,“公主說得極是。”

其實他還想恬不知恥地再問一句:公主什麼時候會想親我呢?從小武師傅便常常說:習武之人要不恥下問,要羞恥心有什麼用?可是怕公主惱羞成怒,他也只好打住了話頭。

這邊笑鬧着,卻聽門外有人叩響了門,紅素匆匆行了進來,平日總是十分沉穩,此時她面上卻有驚惶之色。大約是一路小跑着來的,連氣都喘不勻了。

承熹連忙問:“這是怎麼了?”

“皇女孫夭了。”紅素定定神,低聲吐出這麼一句。

“你說什麼?”承熹驀地一驚,衣袖掃過,桌上的汝窯白瓷筆洗的撇口處被她衣袖一帶,潑了一桌水。江儼眼疾手快把那筆洗接住,公主袖上還是溼了一角,他攥着那處把水擰乾了。

承熹無暇顧及其他,連忙問:“承昭呢?他在何處?”

“應是在鍾粹宮吧。”

承熹頹然坐下,面色陡然白得如紙。

紅素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只好放平穩了聲音,幾句話把來龍去脈交待清楚了——“這事是方纔皇后娘娘身邊的姑姑過來傳的話,奴婢問了幾句,那姑姑也沒說要怎麼做,只是過來知會一聲。”

“怎麼會早早夭了呢?太醫沒說什麼?”

旁的事紅素也不清楚,方纔皇后身邊的姑姑來傳話,她也沒空去鍾粹宮細細打問,只得趕着來稟。

“我還抱過那孩子呢,再有幾天便是那孩子的滿月禮了,我禮物都備好了……如今那孩子卻已經沒了……”

承熹一時有些恍惚,洗三禮之後,她只見過那孩子一回,此時想想,竟連她模樣都沒記住。想想活蹦亂跳的皓兒,大概是爲人父母的,往往聽不得別的孩子的苦難,忍不住心中酸澀。

江儼猶豫了下,不忍心看她難過,緩聲遲疑着說:“公主別難過……那孩子,此時應在宮外。”

“你說什麼?”承熹又是一驚,連忙叫他說清楚一些。

江儼一時也說不出所以然來。他在太子身邊做了五年近侍,太子的事也從不避諱他,知道不少秘事。比如那良娣的身份特殊,那孩子的來歷也蹊蹺得很。

只是那些事都由太子身邊的女暗衛打理,他只是略略知道一些,卻也並非知之甚詳。他自己不清楚,說得更是模糊,承熹一點沒不明白,連晚膳都顧不上用了,徑直去了鍾粹宮。

一路行來,鍾粹宮沒掛白幡,宮人也無人着白,如往日一般低眉斂目,恭敬行禮,無一人臉上有些許悲色。承熹心中一酸,這宮裡的人心涼得厲害,她看得多了,卻還是會覺得難過。

她在徐府呆了五年,好些民間事都是從徐府知道的。這早早夭了的孩子不得入殮,即便如太子長女這般尊貴的身份也一樣。那孩子的離去像輕飄飄一個水花,眨眼便沒了蹤影。

入夜的鐘粹宮照舊燈火通明。待宮人引她至書房,正伏案處理公文的承昭頓了一頓,起身迎了上來,微微笑道:“皇姐怎麼來了?”

承熹以爲他是在強顏歡笑,連忙安慰道:“承昭,你別難過。”聽了此話,承昭面上笑意一滯,轉瞬笑得更深:“我沒有難過。”

承熹一怔之後細細瞧去,他眉宇之間不見半點陰霾,竟似終於了卻一樁心頭大事一般,竟有些輕鬆的模樣。

“你……”承熹怔怔看着他,不知該怎麼問。承昭是她一母同胞的弟弟,與她一起長大,她如何能不瞭解?她知道承昭身爲儲君,很多事情不得不爲,不可能幹淨得手不染塵。可她確信他從來不是生殺予奪的人,他只有對外人才狠得下心。

可那孩子……上月那良娣誕下皇女孫,說是血崩不止當夜去了。那時她便心中存疑,只是承昭瞞了那麼久,不想說給她聽,他的後院私事她也不好開口過問。洗三禮上既不見他有初初爲父的喜色,也不見他有失去寵妾的悲痛,溫和淡漠一如平常……如今,那孩子夭了,他卻也分毫不難過。

承熹一顆心緩緩往下沉,聽他解釋道:“皇姐,你只需知道那不是我的孩兒,先前沒了的那良娣是別人安插的探子,便已足夠。”

承熹先前聽江儼模糊得說過了,此時聽承昭認定了,略略一想便覺心中疲累得不行,緩緩吐了一口濁氣。這些事她不懂,也不能去學,更不能去猜,即便猜到了也幫不到他半分。

可心中對那孩子的憐惜卻分毫不減,聲音低落問他:“那孩子你怎麼處置的?是真的夭了?還是……”她沒敢往下猜。明知此話不該問,亂了皇家血脈無論如何處置都是應當,就如先前那一夜暴斃的良娣。若那孩子真不是承昭的,這夭折一事怕是大有文章……

“那孩子並未夭折,我將她送出了宮外,也託了人照應,她必會安安穩穩地長大成人。”

承熹一時啞然,半信半疑問了一句:“當真?”

承昭微一愣怔,心思電轉間想到許多,怕是皇姐以爲是他把那孩子弄死的。被她懷疑,一時心中酸澀,略垂了眼低聲問:“皇姐不信我?”

“我哪兒有不信你?我……”承熹嘆口氣,“只是那孩子實在可憐,生來便沒了母親,如今也不知父親在何處……”

這話沒法再往下說了,承熹清楚自己一向心軟,先前知道自己做了姑母,心中實在歡喜,連滿月禮她都用心備好了,那孩子生來無母,這便動了惻隱之心。如今承昭把她送出了宮,着人好好照應,對那孩子的處置已經至仁至善了,她卻還是心軟得一塌糊塗。

只好打住話頭,將對那孩子的憐惜斂入心底,轉而問他:“你傷勢如何了?”十天前圍場遇刺,承昭傷到了右手臂,這幾日養傷都穿的是廣袖直裰。

“好得差不多了,寫字拿物均無礙。”

承熹走近一步,就着燈光細細瞧了瞧,見他面色也不再蒼白。可這明明已入夜了,夜風還有些涼,他卻穿得單薄,領口沒攏合,窗子也大大敞了開。

“怎麼穿得這般少?”承熹伸手把他領口那兩顆玉扣繫上。承昭自懂事起便搬到了鍾粹宮,不常與人湊這麼近。見皇姐認真地撫平衣領上的褶子,心中暖意沒了邊,方纔還有些被懷疑的難過,此時盡數散了去。

“熱得厲害。”他把掌心在承熹的手背上貼了一瞬便收回去了。承熹一向手溫低,他的掌心卻熱得有些厲害。正顰了眉要問,聽他主動解釋說:“身邊丫鬟把我這小小的傷勢看得過重,這幾日補血的吃多了,熱得厲害。”

承熹不由莞爾,絮絮叨叨又叮囑道:“那也不能穿這麼少,這幾日也不知怎的,每日都飄一陣兒小雨。夜裡本就寒涼,更深露重,久坐更是冷。你又有傷在身,不能再受涼,再去多披一件衣裳。”

承昭笑笑,點頭應了好。他是男子,本就不若她那麼怕冷,這又是初春的天了,如何會冷?知道皇姐關心自己,也不多做解釋,聽話得又披了一件外衫。

見承昭復又坐下,定定瞧了她好一會兒,也不知在想什麼。兩人一時無話,承熹也找了處坐下,想到他右臂上的劍傷,思緒又跑回那日險象連連的圍場。

正這麼恍惚想着,承昭卻忽然笑出了聲:“姐姐比去年胖了一些,頰上也圓潤了不少。去年年末回宮的那時候,那般瘦,我看着都難過。”

這一整個冬天沒怎麼走動,每日呆在長樂宮,天天看着江儼心情好得沒邊,與他一起用膳時吃得也比以前多,承熹確實胖了一些,輕哼了一聲表示不滿,江儼都從不說她胖,怎麼他這做弟弟的還敢嫌棄她?

“皇姐,你無須再有顧忌。”承昭扯脣一笑,緩聲道:“咱們這般的天家兒女需要守許多條條框框,卻也不必事事顧忌他人眼光。”

這話中有許多深意,承熹聽得一怔,轉瞬明白了過來。怕是那日在圍場之時,他看明白了自己和江儼的事,便有此一提。

聽明白了他想說的,承熹不知怎的有些怯,囁嚅了脣輕輕問:“你會不會覺得……皇姐這樣不好……”許多年來她知書識禮規行矩步,更是恪守禮儀身正爲範,堪爲宗室貴女之表率,從未做過半分不規矩的事。

她內心敏感又固執,情感涼薄卻也最重情誼。以往從不怕人指指點點,即便是滿京城都把她和徐肅的事編成了段子,也不覺得丟臉,因爲她沒半分理虧的地方。只要身正,她從不怕人議論。

如今,雖與江儼是兩情相悅,可到底脫不去私相授受的帽子……若是放在民間,帶着孩子和離後,還與別的男子有牽扯,不知得被多少人戳脊梁骨。何況與徐肅和離還不滿三月,未稟明父母便私相授受,兩人每日同進同出,亂了主僕尊卑,也絲毫不顧及男女大防,實在是荒唐。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