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

一輛雙騎單轅馬車吱呀前行,行過青龍大街,行過最繁華的秀水街,承熹掀開觸手柔滑的雲錦簾,透過水曲柳的窗格朝外看去。長了青苔的石板路平整鋪地,被昨日的雨水沖刷得乾乾淨淨,似透了光似的。

承熹心中更慌了,只覺自己連交握的雙手都在發抖。

——很快,就要到江家大宅了。那日在百戲區見到了江家祖父,應下過兩日要上門拜訪,今日這便應約前來了。

江儼正駕着車,承熹伸手指戳了戳他的背,低聲喚了一聲“江儼”。他回頭便見公主打開了前車門,探了頭出來,連忙勒馬靠邊停下。

“公主,可有事?”

江儼回身去看,只見公主端坐在鋪了軟墊的車座上,神情嚴肅地看着他。面上神色和坐姿動作都緊繃繃的,雙手中緊緊攥着一隻茶杯,連杯中餘茶晃晃悠悠灑到了手背上都渾然不覺。

承熹深吸口氣,聲音比平日低弱兩分,又喚了他一聲“江儼”,慢吞吞問道:“今天……必須要去嗎?”

江儼看着她,見她正襟危坐,手指卻攥得緊緊的。他心中明白,這是公主緊張時纔有的動作。他輕聲問:“公主不想去嗎?”

承熹搖搖頭說“不是”。不是不想去,她想去的,可心裡七上八下的總覺得沒個着落。

拐過這條小巷,就要到江家了。

那些……是江儼的家人。他們每個人都知道江儼多年未娶妻,是因爲自己誤了他,會不會心有怨怪?那日她見到江家祖父,只慌里慌張行了一禮,甚至忘了問好,他會不會對自己心生不滿?

還有江儼的小妹,甚至被她當作江儼的心上人,被她誤會了這許多年……

江儼微微笑了,溫聲安撫道:“公主若是不想去,我們回宮便是。日後公主想去了,再去也不遲。”話落就要駕馬返程了。

“別!”承熹趕緊喊住他,“都走到巷口了,哪有不進去的道理?”似有些爲難,猶豫須臾才小聲說:“江儼,我有點緊張。”

江儼一怔,他能看出公主是在緊張,可來見他的家人,公主爲什麼緊張呢?

一彎身鑽進了車廂,馬車微微一晃,承熹自覺坐到了另一側,給他留出了位置。未免太惹眼,今日出行未按公主例制,這車僅是雙騎馬車,江儼坐進來卻也足夠了。

江儼湊近一些,鼻中熱息呼在她耳側,承熹癢得縮了縮脖子,只聽耳畔他的聲音低緩也溫柔,“我祖父爹孃還有兄妹都只是庶民,沒什麼可緊張的。”

承熹偏頭白了他一眼,輕嘆口氣道:“你不懂的……”江儼從來都是木頭腦袋,這種小女兒心事,怎麼能指望他能明白呢?

江儼拉過她的雙手,果不其然又是涼的。握在手中暖着,輕聲問她:“那公主緊張什麼呢?”

承熹屈指蹭蹭他的掌心,沒作聲。她性子雖軟,卻極少在人前袒露心事,脣囁嚅兩下,想說的話都被堵在了嗓子眼似的。

只是上次她從時隔五年的誤會中得知了真相,原來這五年的錯過都只是因爲自己一個誤會。承熹想了許多日這纔想明白:她的心事再深再沉,江儼如何知道?這幾年的想念她不說,江儼又如何能猜得到?江儼沒有能猜人心的本事,他也會覺得累,她得一點點學會坦誠。

做了這一番心理暗示,承熹這纔開口:“如果,進了門,你的親人向我行大禮,我該如何呢?”

“那日我應下你祖父過兩日就上門拜訪,如今卻過了五日……他會不會着惱?”

江儼靜靜聽着,將她微涼的手放在掌心摩挲,公主這話雖是問句,卻從來無須他作答,她只是在理思緒而已。

公主愛把事往深裡想,旁人眼中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也常常惹得她瞻前顧後;可公主卻一向是通透的人,旁人眼中再難不過的事情,公主也能想得開,想通透了便再不放在心上。

便是先前徐家那般的事,若是旁的姑娘發現自己所嫁非人怕是會氣得半死,公主也只勞心傷神了幾日,此後再不爲那事傷懷。

多年來都是如此,公主一人呆着的時候就自己走神,有他在身旁的時候就說給他聽,她絮絮叨叨說話時也不需要他作答,只要江儼時不時“嗯”上一聲,表示自己在聽就好了。

“你的親人見了我,會不會覺得拘束?”

“你孃親肯定不喜歡我……畢竟,你多年未娶,似乎是我耽誤了你這麼多年。”

“哎?”承熹似乎忽然想到了什麼,微微仰着頭笑盈盈問他:“江儼,你多年不娶親是因爲我嗎?”她只知道他多年未娶,可江儼從來沒說過是因爲自己呀!

江儼沉默,如果不是因爲他面色黑,一定能看出臉紅了。見公主笑意越來越深,江儼終於繃不住了,也忍不住抿脣悶笑,點點頭應了“是”。

兩人靜靜坐着傻笑了好一會兒,承熹這才記起還要去江家呢,駕車繼續前行了。

到了江家老宅,只見大門洞開,門匾兩側掛着兩盞大紅燈籠。守門的兩個家丁身材壯碩,威風凜凜,只是兩人胸前竟以十字爲結,各自綁着一朵大紅花,看上去有種不倫不類的喜慶。

江儼心覺不妙,他幾天前就寄了家書來,信中明言公主喜靜還怕生,要家中諸事如常便是。千叮萬囑,生怕他娘和小妹會整出什麼幺蛾子來。

此時看兩個家丁胸上大紅花,當下眼角一抽。只是人都到跟前了,怎麼也得進去。江儼回身掀開車簾,站在車側擡高右臂,讓公主搭着他的手臂下了車。

入得大門,便見大門裡齊唰唰跪了兩排人,沒有垂頭斂目的恭順,反倒各個擡着頭目光炯炯盯着公主,齊聲喝道:“給少夫人請安!”

承熹一驚——少夫人?!

因是公主微服出巡,其安危最最重要,江家人不敢給家中下人說公主要來府上了,只說是二少爺要帶將來的媳婦來了,不能喊“公主”,喊“小姐”也不妥,江夫人拍板定下——就喊“少夫人”吧!

江儼敏感地察覺公主打了個寒噤,連忙冷臉喝止道:“亂喊什麼!都皮癢了不是!”

下人見少爺發火,連忙垂下了頭。承熹壓下心頭驚詫,小聲跟江儼道:“無妨。”

如此一來,便也沒有跪地請安,承熹心中鬆口氣。江夫人快步上前握了她的手,面上笑得花枝亂顫:“哎喲兒子你總算出息了一回!”

江儼深深吸了口氣,只想扶額長嘆。承熹聽不明白江夫人在說什麼,只好淺笑着任她握着手,一旁的江家小妹也挺着個大肚子擠了上前,和江夫人一邊一個挽着她往裡行。

與江儼的爹孃說了會話,江老頭兒坐在上首笑眯眯看她,江儼的兄長和小妹也不時□□話來,承熹一一作答,鼻尖上微微沁出了汗珠子,得在心底斟酌須臾纔開口回話,只覺自己嗓音都比平時尖細了一些,連忙輕咳一聲。

“承熹啊,我一直好奇極了,我兒子這冰疙瘩在家中極少開口,他跟你在一塊的時候會跟你說什麼呢?”

長輩問話,承熹又不能轉過臉避而不答,卻連耳朵根都燒紅了。可這話該如何答?

“娘,你問什麼呢?自然是說些私密話咯,沒看承熹都臉紅了嗎?”

承熹垂眼淺笑,只作出一番羞赧樣子,心中卻戰戰兢兢,生怕江夫人再往下問。

至於一旁的江儼聽到幾人語出不妥,時不時瞪江夫人和他妹妹一眼,也沒半點威懾力。

又與江老爺子下了兩盤棋,得了江老爺子“心思靈巧,豁達仁善,果敢不足”的批語,承熹也不惱,笑着收下了這批語。

總算這一環節沒出半點岔子,承熹心下稍安。這是她吃過的極豐盛的午膳,一桌之上足足二十道菜品,吃完後撤下,再上新的二十道菜品,這才兩刻鐘便已經換過了三桌。

卻都用精緻的青瓷淺碟盛着,分毫不浪費。承熹見江家小妹吃得筷子不停,幾個長輩也讚不絕口的模樣,一看便知他們平時不會吃得這般奢侈,今日特特爲了自己才這般鋪張的。

江夫人顧不上夾菜,整整一炷香只撐着下巴笑眯眯看着公主,“這是昨日剛從清風酒樓請回來的大廚,承熹要是吃得順心,就讓那廚子一直留在咱家。”

——咱家。

承熹忍着面上羞赧,擡頭附和道:“您做主便是。”

見說這麼一句話的功夫,小碟中又多了兩樣菜,猜也知道是江儼夾進來的。承熹生怕幾位長輩見了心中不暢快,不着痕跡擡頭向江儼爹孃看去——江大爺正在剝蝦,弄乾淨的蝦仁不自己吃,反倒放入江夫人碗中。動作嫺熟行雲流水,想來是做慣這事的。

承熹稍稍放下了心。從桌上許多菜品中挑了江儼愛吃的兩樣,也夾進了江儼碟中,江儼也夾兩樣放入她碟中,承熹又給他夾,來來往往兩圈,似兩人都不會自己吃飯似的,直把江夫人看得笑彎了眼。

想來是怕她拘謹,用罷午膳,江老爺子最先離了,江家大爺也帶着夫人離去了,江儼的兄長打趣了兩句,送出一個烏金硯,說是要給皓兒做見面禮。推辭有些見外,承熹只好接了過來,江洵便也回了自己的小院。

只剩下懷孕已五月有餘的江家小妹,懷着個大肚子還擠開江儼往她這裡湊,承熹看得提心吊膽,連忙上前去攙了她坐下。

想起江儼先前解釋過的事,承熹不由有點臉熱——明明是人家同父同母的嫡親妹妹,自己卻誤會了她這麼多年。心中過意不去,從頸上解下了自己戴了許多年的玻璃種淡青水綠翡翠佛公。

今日她本備下了許多禮,江儼每個親人都有一份,這佛公卻是此時纔想送出的。見江靈正要推辭,淺笑着與她說:“這墜子是我戴了許多年的,護佑人平心靜氣,靜思熟慮。這墜子我家皓兒也戴過的,那時怕他年幼壓不住,特意尋一高僧要了說法。佛陀平等圓融,通上徹下,無論身份貧富都可隨身佩戴,也沒有壓不住之說。妹妹近身放着,於孕期有益。”

江靈心中一動,公主戴了多年的東西,佛光與貴氣並存,雖是萬中難求的玻璃種,卻是通上徹下的佛祖所化,這番心意可是實實在在的。前兩日她跟夫君鬧彆扭總是生氣,好幾回都覺得肚子疼,便更看重這爲了腹中孩兒好的佛墜,便接過了那玉佛認真戴上了。

只是公主用了“平心靜氣”和“靜思熟慮”這兩詞,想必是哥哥把自己和夫君的事講給她聽了。心下卻是微惱,哥哥竟把自己的醜事講給未來嫂嫂聽?扭頭在江儼手臂惡狠狠擰了一把。

江儼一身強健筋骨,自然不痛不癢,沒當回事。承熹卻不由坐直了身子,顰着眉尖想要出言制止,卻又生生忍住了,人家兄妹情誼她如何說得?只是看江儼默默捱了那一擰,心底有點心疼。

江靈走了,丫鬟們把桌上的杯盤狼藉收拾乾淨,也陸續退了出去,此間便只剩下江儼與公主。

承熹這才長吁出一口氣,先前的緊張總算消散了。江儼於她的意義不同,她本就極在意他家人的看法,不想給人留下性情冷淡不好相處的壞印象,連話都比往日說得多了好多,如此謹言慎行如何能不緊張?

江儼看得好笑,自然明白他的家人都對公主滿意極了。便是他入宮爲侍多年,便是她嫁作他人的時候,家人也

作者有話要說:  江儼看得好笑,自然明白他的家人都對公主滿意極了。便是他入宮爲侍多年,便是她嫁作他人的時候,家人也只是心疼他,常常對着他長吁短嘆,從未說過公主半句不是。她這麼好,他的家人又知他心意,怎麼會不滿意?

見她午膳用了不少,便問:“公主可要去園子裡走走?”

——初來江家,便要和江儼二人並肩在人家園子裡逛,似乎有些不知禮。承熹搖搖頭,生怕頭一次見面就給他的家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怕她乾坐着無聊,江儼思量片刻又問:“公主可要去我的房內走走?”

承熹不由臉熱,他一介男子起居所在,她如何能進得?輕飄飄瞪了他一眼。

江儼抿脣笑了,見公主臉上發窘,趕緊收斂笑意:“只是書房,無妨的。”

作者有話說:明天上吻戲!但別抱太大期望……畢竟作者君只寫過play沒寫過吻戲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