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鍋子

小窗外的江儼站在公主看不到的地方,看她呼吸平穩似乎睡熟了,又貪心地多看了幾眼,輕輕把那扇正對着風口的小窗合上了。

公主還沒睡着,聽到這輕輕的動靜以爲是紅素或者哪個丫鬟替她關了窗子,也就沒睜眼。正要睡去的時候,忽然聽到窗子又被打開了。

江儼把剛摘的一把象牙海棠插在窗櫺的空隙裡,覺得插得不夠好看又調整了幾回,總是不太滿意。可又擔心窗戶開得久了公主會着涼,只好打算關窗了。

一低頭就見睡塌上本該睡熟的公主正睜着眼,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手中動作。江儼也不知怎的,莫名一陣心虛,噼啪一聲飛快地把窗子合上了。

帶起的一陣涼風吹得公主有點呆,怎麼江儼怕她怕成了這個樣子?不就摘了幾朵花麼,她又不會因爲這點小事而怪罪……

正這樣想着,卻見窗子又打開了。

窗櫺上的象牙海棠跟着抖了抖,像一大串紅燦燦的小辣椒,討喜極了。

隔着一扇窗,江儼已經恢復到了平時面無表情的樣子,卻難得聲音聽起來比平時溫柔了兩分:“屬下路過暖閣的時候,見這花開得極好。明日又是除夕了,窗子上掛點紅色的也多些喜氣。”

容婉玗抱着絨被慢慢地坐起身,整個人縮在絨被裡,縮得圓圓滾滾的只露出一個腦袋。反正她所有狼狽的樣子江儼都見過,她在江儼面前,從來不用在意所謂的公主儀態。

“你回過家了?”她見江儼換了一身新衣服,通身透亮的靛藍色,難得不是宮中墨色的侍衛服,這樣看去,竟覺修身筆挺,十分得好看。

江儼察覺公主的目光,難得有點不自在,扯扯剛剛遮住手腕的衣袖低聲道:“我娘久不見我,衣服做得小了些。”

容婉玗忍不住發笑,難怪她看着總覺得跟平日有點不一樣了。原來江儼平日穿的侍衛服雖不至於鬆鬆垮垮,可爲了行動方便總是略鬆一些的。今日這身新衣修身筆挺,原來是做小了的。江夫人可真有趣……

她轉了視線,盯着那串像極了小辣椒的象牙海棠發呆,緩緩自語道:“明天就是除夕了啊……”

江儼“嗯”一聲,習慣性地等她走完神,卻見公主轉過臉朝他綻開了一個笑。江儼忽地一愣——這笑不是往日那種恬淡的得體的微微勾脣的笑,而是眼角眉梢都在笑的那種笑。

江儼看得一陣目眩,只聽窗內的公主笑容溫婉,聲音卻有點鄭重輕輕道:“江儼,我想吃辣。”

公主你體質陰虛吃辣易傷身傷胃又快到月事的時候了不能吃辣……這些拒絕的話江儼還都沒說出口,與他隔着一扇窗子相望的公主又補了一句,這次還能聽出點委屈的味道來。

——“我都五年沒吃過辣了。”

江儼一怔,一瞬間就明白了公主未說出口的話。

他進宮第四年的時候,那一年的臘月二十九那一天,江儼跟公主告了半天假。

他作爲近身侍衛,便是在過年時候也是要當值的,只好抽了個空趕在年前回了趟家,跟家裡人一塊兒熱熱鬧鬧地吃了熱鍋子,又趕在宮門下鑰前回了宮。

宮裡處處燈火璀璨,遠遠的宮殿裡還有絲竹悅耳聲,在這空曠的夜晚能傳得好遠。

偶爾還能瞧見小丫鬟們藏在林子裡點着焰火棒追逐笑鬧,就算被負責巡夜值守的宿衛軍逮到了,也難得不會被冷聲訓斥,只告誡她們玩焰火棒的時候離林子遠些,小心走了水。

世間一片祥和安寧,讓人看了就心生歡喜。

江儼目力極佳,走進長樂宮後,隔得老遠就看到小公主穿得厚厚實實的,披着毛茸茸的兔毛披風,縮在園子裡的連廊下坐着,像一個鼓鼓囊囊的小包子,眼睛眨也不眨地朝長樂宮大開的宮門看。

身後紅素絮晚表情擔憂,生怕她吹了寒風受了涼。

江儼一驚,連忙快步跑過去問她:“公主怎麼在這裡?”看到江儼出現,紅素和絮晚都舒了口氣。

離得近了,江儼才注意到公主頭上戴着一頂虎皮小帽。這小帽他這兩日老見,是前幾日國舅爺送的。本是民間男娃才戴的樣式,偏偏公主喜歡得很,又自己縫了兩隻同色的護耳,暖和極了,卻也怪異得很。連江儼都覺得不好看,也不知道公主爲何喜歡。

聽了江儼問她,公主起身的動作一頓,抿抿脣沒答他的話,走了兩步卻突然扯了江儼的袖子,鼻尖輕輕聳動了下,眨了眨眼好奇問他:“江儼,你身上是什麼味道?”

公主從小長在宮裡,因爲體虛吃的都是宮裡的食醫做的精緻藥膳,養生效果極佳,食醫做藥膳的時候十分認真,就連一個手抖鹽撒多了兩粒都會重新做過的。葷素油米都上小稱子精確稱量過了纔開始做藥膳。下鍋起火的時辰都要卡着西洋表,一分不能多,一秒不能少。

吃了好幾年藥膳,乍一聞到江儼身上噴香濃郁的火鍋味道,公主難得好奇。

以爲自己身上的醬料煙火的味道太重,薰得公主難受,江儼退後兩步站得離她遠了些,這才答:“屬下先前回家吃了熱鍋,這就去更衣。”

誰知小公主又抿抿脣,湊近他又嗅了嗅,揚起小臉看着他,極爲認真地說:“我也想吃。”

那時的小公主十三歲,已經是個楚楚動人的小姑娘啦。雖然眉眼還沒完全長開,可江儼也不知怎的,總是看得失神。

每每小公主仰着頭跟自己說話的時候,他心裡彷彿開出了花一樣,只覺春光明媚,繁花錦繡。

江儼微怔——那一天,是臘月二十九。公主一向與文宣帝皇后和承昭太子一同用晚膳,本不該那麼早回長樂宮的。

提前回了長樂宮……是因爲……發現他不在麼?

看他沉默不語,小公主難得有點失落,低喃了一聲:“啊,我又不能吃麼?”垂着頭走了。

公主畏寒,一到冬天就穿得厚厚實實的,可自小學的儀態早已刻在了骨子裡,彷彿穿得再臃腫如球,卻也能步步生蓮似的。

紅素扭頭瞪了江儼一眼,快步去追小公主了。

第一次聽到公主說自己有想做的事,江儼自然萬死不辭,剛纔不過是習慣性反應遲鈍沒醒過神來。別說想吃頓熱鍋子了,就算小公主要他的性命,他也會毫不猶豫地自己動手。

於是那年的除夕當天江儼又出了一次宮,他是能在宮中帶刀行走的近身侍衛,卻也怕宮門口的守衛查得太細。只好把煮好的食物和蘸料放進食盒,並上一小兜子辣醬都藏在懷裡,身上裹着個厚實的披風就這樣回了宮。

食盒裡面裝滿了滾燙的湯汁,溫度透過食盒透過衣裳,江儼胸膛被燙起了一片燎泡。

又從廚房偷了一副碗筷,趁着傍晚帶着公主找了園子裡最隱蔽的一角,偷偷摸摸地吃熱鍋子了。可惜大冬天冷得凍手,小公主沒一會兒握不住筷子了,江儼就自己拿了筷子喂她。

食物不怎麼熱,又只有他們兩人坐在這冰涼的石桌上吹冷風,一點都不熱鬧。連江儼都替她委屈。可公主還是吃得很開心,那一個晚上便開懷笑了好幾回。

吃完後江儼還沒忘了毀屍滅跡,把碗筷洗乾淨放回了廚房,食物殘渣也都清理得乾乾淨淨,沒留下丁點“罪證”。

江儼自以爲做得神不知鬼不覺,結果當天夜裡,就被陛下身邊的暗衛拎去內務府捱了一頓板子。

那時他才知道——原來在這宮裡,就沒有能瞞得滴水不漏的事。

不過執刑人幾句明示暗示,也讓江儼明白了陛下和娘娘的意思,既然在公主吃熱鍋子蘸辣醬的時候他們都沒出來阻止,應該還是默許了他的行爲的——用一頓板子實打實的告訴他:公主想吃民間小吃的時候,可以視情況給她吃一些,但不能多吃。

此後江儼就不需要從宮外偷偷夾帶辣椒進宮了。每隔半個月,就跟小廚房的人私下說一聲“公主想吃什麼什麼了”,他們自會準備好。

偏偏皇后還特意吩咐了,不要讓公主知道這是宮裡邊的御廚能做出來的。只讓江儼偷偷摸摸地帶公主到林子裡吃,什麼熱鍋子、炙肉、叫花雞、掛爐烤鴨、幹鍋排骨、蒜泥白肉卷……辛香鮮美,叫人食指大動。

宮裡自有能人會做民間各種地道小吃,特地少油少鹽少料,做得精緻給公主吃。放了辛香誘人的調味汁,吃起來比藥膳有滋有味多了。

公主自小聽話懂事,太醫要她不能食辣她就不吃,不能用冰她就不用。太醫跟小廚房的人交待過煸炒烤炸不易養身,小公主一日三餐就只能吃得上蒸煮燜燉……

她知道太醫爲了開每餐不同的溫補方子已經想破了腦袋,故而這味道寡淡沒滋沒味的藥膳便是吃膩了吃煩了,每次用膳都吃得心中難過,也從來不與人說。

這還是她頭一次陰奉陽違,吃起宮外頭這些味道新奇的東西;也是頭一次知道,這天下美食,真的是宮中御廚做不出的味道。

公主只以爲這都是江儼趁着每月一次出宮的時候,從宮外頭帶回來的民間特色小吃。這是違了宮例的,故而每次都吃得小心翼翼,跟做賊似的,生怕被別人知道。卻不知這是父皇母后默許了的,所以江儼做起來才能如此輕車熟路。

其實陛下和娘娘的這份默許聽來十分複雜,想想卻深意良多——既不讓不相干的人知道公主的飲食喜好;公主自知身體情況也不會多吃,吃完還會有一點做了壞事的愧疚感;公主又以爲這些都是民間的特色,以爲宮裡的廚子只會做藥膳那般滋味寡淡的,自然不會纏着小廚房的廚子主動要求,養身藥膳該吃還得吃。

最最重要的是,文宣帝和皇后看到一向性子涼薄的女兒難得如此有童心,像別的孩子一樣會瞞着父母做些事了,竟然覺得有點欣喜。

每每公主跟江儼在樹林子裡偷吃的時候,藏在樹上的暗衛都肩負重任——得把公主說的每個字、笑的每一聲都記清楚了,回去後好學給陛下和娘娘聽。

江儼捨不得說她,常常任她吃個暢快。小公主偶爾吃撐了、吃辣醬胃疼了、上火起口瘡了……江儼一向監管不力,每每趁夜深後自己默默去領罰。

後來他到了太子身邊,而公主嫁進了徐家,沒有他在中間搭橋,小廚房的人不知道公主想吃什麼,又都被食醫認真交待過公主的飲食,肯定不敢明知故犯;公主自然也不會跟他們說,免得她們因爲悖了食醫的話而爲難。

江儼鼻尖一酸,幾個呼吸間已經把前因後果想得通透,鄭重地點了點頭:“吃,今晚就吃。”

作者有話要說:  明日(9.14)入V,三章萬字更!!!因爲編輯事忙,可能不能及時看到我的站短。所以明日三章上午10點發不出來,但下午3點前一定會發出來。

V後每週9更,日更一章不會斷,兩章加更的時間不定。

眼睜睜看着存稿君越來越瘦,說真的我很難過……

這兩天全是雙更,就爲了趕在入V這天,三章全放男女主的暖心日常~~~

客官,不來一發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