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景六年(下)

皇后心中好笑,把她抱進裡側躺好,承熹後頸之上冷汗涔涔,倒把皇后驚住了,竟連後背都汗溼一片。她方想要起身拿一套乾淨衣服給她換上,卻被承熹死死抓着手不讓她走。

皇后覺她神情不對,忙問:“做了什麼夢,怕成了這個樣子?”

承熹湊在她耳邊,抱着她脖頸小聲說:“前幾天,我起夜時發現窗邊有個人影……是個老嬤嬤。她就站在小窗邊看着我……她聽到我說話,就跑走了。”

“這幾天,每晚都有老嬤嬤進屋子,站在牀帳外,一直盯着我看……一會兒進來一會兒出去,一會兒關門一會兒開門……她還熄滅燭燈,站在我牀邊說話。”

承熹小臉慘白,在她懷中瑟瑟發抖。皇后聞言心中遽痛,那些嬤嬤都是老太后身邊的人,因在太后身邊不得臉,只能被打發到此處,自然心有不甘。

她們沒別的本事,每日超過十個時辰近身監視,時不時冷嘲熱諷兩句,皇后也不在意。後來監視的人撤走了,皇后心中無波無瀾,她竟是此時才知,她們竟跑去嚇承熹。

“她說什麼?”

“聽不清……一直說一直說……從天黑說到天亮……”承熹忽然盯着一處,神情驟變驚惶,指着皇后身後一處驚叫出聲:“就在那裡!就在那裡!”驚聲尖叫的聲音如閃電一般劃破夜幕,一個勁兒往皇后懷裡鑽。

皇后驀地回頭,那處空空蕩蕩,哪裡有人?寢屋的門窗都是緊閉的,又如何能進來人?

看着承熹這般歇斯底里的模樣,皇后心下越沉,承熹大約是被她們嚇怕了,竟生出了癔症。

哄了半個時辰,總算把承熹哄睡着了。皇后卻一夜未闔眼,恐慌感從她四肢百骸滲出,原先那些老嬤嬤是站在窗邊監視的,如今竟敢進屋嚇承熹。若是膽子更大一些,或有一天,她們母女的命都得交待在她們手裡。

她腹中孩兒已有五月,若再不拼一把,興許要在這冷宮之中呆到死了。

*

那日小承熹午睡醒來,卻不見母后。摸遍宮裡的幾間屋子,總算找着了人。

母后神色安詳地躺在軟榻上,淺色的被褥之上全是鮮紅一片,血從她腕子上滲出。承熹抖着手摸上去,她身體的溫度已經慢慢冰冷。

承熹張開嘴想喊人,啓脣卻彷彿失了聲一般,只能發出“啊……啊……”的嘶聲。

宮人聞聲而來,看到此情此景傻愣愣站着不敢上前,失神退了兩步這才驚聲尖叫:“快去告訴魏總管!”

“快去請太醫呀!”

如此大事,她們總算沒膽再瞞,正如皇后所料。

“承熹?”皇后坐起身,把她摟在懷中,只看着自己,不讓她去看那刺目的鮮紅,她雖神智都不甚清醒了,卻仍笑得清淺,聲音溫暖如冬日裡的暖陽:“承熹怎麼醒得這般早?今日沒有睡午覺麼?”

承熹只怔怔地流眼淚,她年紀尚小,還不明白這是怎麼了,抱着皇后的脖頸不鬆手,抽噎答道:“睡了,又醒了。”

皇后心中一嘆,小孩覺多,平日她一覺要睡到酉時,她便是算好了時辰才這般的,誰曾想承熹竟然醒了?

到底是母子連心。

鮮血的鐵鏽味溢滿鼻間,承熹哆嗦了一會兒,軟軟糯糯問:“母后,你……怎麼了?”

皇后拿一條巾帕纏在手腕傷口上,“承熹放心,母后沒事。”見她愣怔的模樣,皇后在她額上淺淺吻了一記:“承熹很快就要見到父皇了。”

“見到父皇的時候,承熹,你得哭。”

小承熹不明白,“像平日那樣哭嗎?”

皇后避過她碎光粼粼的眸子,不着痕跡地抹去眼角溼意,“對,要哭出聲來。只是別耍小性子,別惹你父皇生氣,知道嗎?”

承熹咬着下脣點點頭,纔在這裡住了幾個月,她都快要忘了父皇長什麼樣子了。

皇后心中苦笑,與他同牀共枕六年,到底是知曉他性子的。此時拿着他心軟的脈門,叫承熹去求他,叫他看在血緣親情的份上,給承熹和她腹中孩兒留一線生機。除此之外,她不知還能如何。

眼前暈黑,連承熹都只剩一片虛影在眼前晃啊晃。她微微一笑,握緊了女兒粉嫩的小手,聲音低不可聞:“承熹,母后困了,要睡一會兒。父皇很快就會來的……承熹別怕……”

*

此時文宣帝正在御書房議事,朝中多位三朝元老並太學院半數學生,聯名上書林家結黨營私作奸犯科,應滿門抄斬以絕後患。又說皇后其身不正,疏於管教,不堪正位,應廢黜中宮。

這三月來已有兩位御史一頭撞在了太和殿的金柱上。文宣帝震怒,一邊要面對他們的死諫,一邊還要理清自己的心,只覺焦頭爛額。

聽到了口信的老魏公公知道茲事體大,哪怕陛下此時仍在與重臣議事也顧不上了,跌跌撞撞似連前路都顧不上看了,踉蹌行來還被書房高高的門檻絆了一跤,連滾帶爬地湊到了文宣帝身前。

文宣帝不明所以,只見老魏公公哆嗦着嘴脣附至耳邊,從嗓子眼裡擠出一句——“中宮那一位……自盡了……”

文宣帝記不清自己是怎麼趕到坤寧宮的了。

他也不明白,明明她還是這母儀天下的中宮之主,怎麼在老魏公公口中,卻已經變成——中宮那一位了。

踉踉蹌蹌地朝着坤寧宮跑去,擡着龍輿的大力太監們跟在後面追,連聲喊着:“陛下,您慢點喲……”

太醫院正當值的所有太醫都趕來了,戰戰兢兢地跪在寢宮門外,他們叩頭請安的聲音文宣帝都聽不到,整個宮殿都死寂一片。

他想問,啓脣才知自己一時失語,竟發不出聲來。瞧見太醫個個神色沉痛不已,文宣帝眼前一黑,推開了衆人的攙扶,朝着內殿慢慢走去。

太醫院院正帶着幾位老太醫跪在內殿,玄色牀帳已被掀起,隔着薄薄一層輕紗,裡頭的醫女也圍了一圈跪在牀邊,低着頭垂淚漣漣。

她闔着眼躺在牀上,呼吸低弱,胸口微微起伏着。文宣帝踉蹌着湊上前去撲在她牀前,手指哆嗦着探在她鼻尖,感受到指尖的些微熱氣,一時差點哭出聲來。

她脣瓣如雪,臉色也慘白得嚇人,已經睡熟了。左手上裹了一層又一層的紗布,隱隱滲出一點血跡。那被紗布裹了一層層的手腕子纖細柔弱,文宣帝都快要忘了,她曾經略顯豐腴的模樣了。

他雙脣幾次開合,張嘴只覺艱澀,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字問他們:“皇后……怎麼樣了?”

老院正略略擡眼瞧了一眼,斟酌着答:“娘娘虧了氣血,然並無性命之憂。”話落伏低身子:“只是,娘娘腹中孩兒,怕是不好保。”

文宣帝心神遽震,一時之間大悲大喜,眼前昏黑一片,喉中也滿是腥甜血氣,聽到身後醫女哽咽的聲音,怒聲斥道:“哭什麼哭!不準哭!”

漣漣垂淚的醫女都趕緊噎了聲,再不敢作聲。

他從小寵着的女兒穿着大得不像話的衣裳,縮在牀腳蜷成一團,眸光警惕地看着他,白嫩的小臉皴了,不知多久沒塗過鮮牛乳。臉上的笑像是硬生生擠出來的,難看極了,眼淚卻撲簌簌地掉。

文宣帝喉頭硬哽兩下,上前把她抱入懷中,只覺懷中的小人輕若無物,在他懷中抖成一團。明明怕得厲害還不敢掙扎,更不敢大聲尖叫,像只小奶貓兒一般,只敢小聲嗚咽着,有氣無力地喚:“母后……母后……”

文宣帝聽着,只覺心都要碎了。

承熹出生時早產了快一月,哭聲細弱,還許久不睜眼。那時他心急如焚,連上朝都顧不上了,每天數着時辰,承熹足足六天又七個時辰才睜開眼,比別人的孩子都慢。

便是那時,也比不上此時虛弱。

大約是怕他怕得厲害,承熹小力地掙扎着,文宣帝不敢再抱,只好放下她,看着她縮進被子裡,連同頭腳都縮進去。

一口腥血涌上喉間,慢慢滲出嘴角,文宣帝怕嚇到她,用手緊緊捂着嘴,憋着聲嗆咳了半天,輕手輕腳地退出屋子。

出了門又走了兩步,不會被內屋的人聽到了,當下一腳朝老魏公公踢過去,怒道:“這宮中的太醫呢?朕不是特意吩咐了要兩位太醫住在這宮中給公主調理嗎?”

老魏公公沒敢給自己求情,只顫聲道:“下人剛剛來報,東面的水井裡頭撈出來兩句腐爛屍身,正是兩位太醫。於三月前暴斃宮中,被沉了水井,此事無一人上報。”

文宣帝腳下打了個晃,面色青白一片,看着跪了滿院的嬤嬤宮女並總管太監,目光陰鶩,眼中血絲似要撐破瞳仁似的,嘴脣哆嗦道:“這等刁奴……都給朕拖出去斬了……一個都別留下……”

老魏公公顫顫巍巍應道:“奴才領旨。”

*

兄長端着父親的骨灰盒,領着京城的林家人進宮叩謝天恩。

這便是帝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她與兄長相見,縱心中有千言萬語都盡數成了無言。請旨出宮去祭拜過父親,心裡忽然空落落的。

從前坤寧宮的宮人都回來了,也沒受什麼大罪,人人臉上都是死裡逃生的慶幸。丫鬟給她加了一條披風,勸道:“娘娘,您大病初病初愈,又懷有龍種,可得穿厚實些,這天兒可真冷。”

落日時分晚霞熠熠生輝,卻照不亮冬日的陰翳。

她眸中似有淚光一閃而

作者有話要說:  她眸中似有淚光一閃而過,輕輕地嘆了一聲,忍不住縮了縮肩,雙手攏在袖中,眸中嘲諷之色愈深,這套了皮袋的手爐還是前幾日剛剛添上的。

“是啊,真冷……”

那之後的兩年,承熹夜裡瞧見人影都害怕,窗子外頭不能有樹;牀帳要用純黑的;想要起夜都不敢,有人陪着也不行,定要忍到天亮;不能看到老嬤嬤,宮人全換成了清一水的漂亮丫鬟。

皇后常與她同睡,反倒把她慣得愈發嬌了,九歲的孩子仍與母親同牀,她離開一會兒都不行,如何能真正長得大?

只好狠下心來,精心修繕了長樂宮,叫承熹搬去那處住。

以前文宣帝愛喝清酒,閒來無事便小酌兩口。那之後卻換成了另外一種,聞着有股子黃酒的味道,氣味十分古怪。

皇后心中生疑,私底下叫太醫驗了驗杯中餘酒,方知裡頭摻了別的東西。此乃絕子酒,接連喝上兩月,便再無子嗣的可能。

她心中遽震,卻只作不知,聽他信誓旦旦地說:“合姝,朕此生再不負你。”

她知道,這是一個帝王能給出的最重的承諾。如果她腹中所懷是個女兒……他連後路都沒給自己留。

皇后眸光微閃,靠在他懷中,輕輕笑了,笑意卻未染上眼底。

他是這樣一個狠心的夫君,這樣一個不稱職的父親,又是這樣一個糊塗的帝王。

可是又能如何呢?還不是得跟他把日子過下去?守着一雙兒女,爲母家謀條出路。

此後該盼什麼,該求什麼,她要走的路都定好了。

只盼今後榮寵六宮,將承昭帶上高位,再不被人逼至如此絕路。

作者有話說:

啊,寫得好累,大概你們看得也很累……然而又不能不寫,因爲關係到承熹性格的成因。所以把原定三五章的內容縮到兩章了。

接下來是六七章左右的過渡,然後轉換新場景!

要趕緊去上課了,防盜章中午回來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