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

大太監一擰眉,朝着坤寧宮的方向欠了欠身,皮笑肉不笑道:“娘娘日理萬機,卻仍記着您這般小事。老奴奉勸您一句,主子可莫要不識擡舉惹惱了娘娘。”

大皇子那時還是個少年,雖平日心性寡淡,可但凡聽到與他心中憎惡之人相關的事,心中怒火便再抑不住,當下抄起硯臺朝那大太監砸去,怒聲吼道:“滾!”

“此乃娘娘懿旨!”那太監被砸到了胸口,疼得嘶氣,神色一冷尖着嗓門說:“主子莫非是要抗旨不尊?”他給兩個丫鬟使了個眼色,瞧見她倆個戰戰兢兢的不敢上前,怒聲道:“若是惹惱了娘娘,可沒你們好果子吃!”

大皇子抽了長劍,斜斜朝大太監一隻手砍下,大太監呲目欲裂,好在躲得及時,只被斬了一指下來,卻也疼得鑽心。他抱着手慘叫,比女子還要尖細的慘嚎聲聽得人只想捂耳朵:“給我按住他!都是死人嗎?今日此事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

他身後幾個會武的小太監一擁而上,大皇子被他們抽了劍,七手八腳地制住,硬扭了送上牀。

兩個侍女面面相覷,哆哆嗦嗦上了前,任憑他怒吼着“滾”,耳膜都被他吼得快要裂開了,卻仍要硬着頭皮解他衣裳。

其中一個侍女便是芸香了,她那時臉皮薄,不敢在這麼多人面前做那些個事。另一個侍女卻沒這個顧忌,撲到大皇子身前解了他衣裳便坐了上去。

芸香羞得厲害,趕緊轉了眼,瞧見制住大皇子的幾個小太監神色十分古怪,既有陰森森的諷笑,眼底卻又灼灼發亮,不知在歡喜什麼。

芸香忙扭了臉不敢再看,聽着大太監口中的污言穢語,手腳直髮冷。

這麼多年來,芸香一直不敢回想那一夜的事。那本該是春風一度的歡喜事,卻愣是成了可怖的夢魘。他的聲音中沒有絲毫的快感,只有深深的痛意,像人之將死的哀鳴。

“啊——”牀上的那侍女忽然悽聲尖叫了起來,捂着耳朵疼得滾下了牀塌,五官猙獰,十分可怖。

芸香驀地擡頭去看,卻見大皇子臉色慘白如紙,滿口鮮血,彷彿鬼神一般可怖。

他口中吐出了什麼,芸香定睛一看,竟是生生咬下了那侍女的一隻耳!

趁衆人怔怔出神之際,他反手抽出枕下放着的匕首,朝一直按着他肩膀的那個小太監當頭刺去。那小太監原先嘴角的陰笑還沒撤下,此時上半張臉驚恐萬狀,嘴角卻還帶着笑,瞧着更是可怖,軟軟地倒在了地上,抽搐了兩下,再不動彈了。

別的小太監猛地回神,方逃出兩步,又有一個被他扯着後襟拽了回來,割斷了喉嚨,血水噴涌而出,牀帳上滿是血污。

旁的小太監亂作一團逃了出去,比女子還要尖細的驚叫聲怕是會將整個後宮都傳遍,連大太監都哆哆嗦嗦跑走了。

只有芸香兩腿發軟,方走出一步便跌在地上。地上那個侍女仍在滿地打滾,滿臉都是血污。

大皇子抖成一團,縮在被中不停乾嘔。過了好久才整好衣衫,瞧了瞧芸香,忽的勾脣扯出了一個異常瑰麗的笑,輕聲問她:“你也要來折辱本皇子麼?”

芸香只哆哆嗦嗦伏在地上,不敢言語。

後來聽聞那個侍女被千刀萬剮,餵了野狗。別的小太監也被通通杖斃,執刑那處青磚被血水浸透,再擦不乾淨。

芸香卻被留了下來。

聞得此種惡行,陛下震怒,將大皇子在宗人府中關了一個月叫他學規矩,一個月以後芸香才見到主子。

他又瘦了一圈,站在那兒的時候甚至不像一個站立的少年。像是一團散掉的沙,被硬生生捏成了人的模樣。

紅日當空,暖洋洋的日光映在他身上,通身卻死氣沉沉。看人的時候只有眼珠在轉,眸底空茫不見一物,瞧着駭人極了。

又過兩年,大太監也被主子尋個由頭殺了。

芸香這時才知道,她是多麼的幸運。

從那事以後,大皇子再沒讓人近過身。獨自沐浴更衣,獨自用膳入眠,獨自讀書練劍。若有哪個下人不小心沾到他衣裳,便逃不過一頓板子;又或者哪個心念不正想要攀附主子的丫鬟故意湊近他,便直接被杖斃,分毫不留情面。

也是在那一年,大皇子稟明瞭聖上,出宮落了府。

他從宮中帶出來的下人,也只有一個芸香。後來來的那些,有的是內務府遣來的,有的是攀不到太子便想從大皇子這裡尋門路的小官送的,有的是從人牙子手中採買回來的。

只有一個芸香,跟他最久。從婕妤生前便被指來照顧他,從一個二等丫鬟,變成了他名義上的侍妾。主子這些年來從不叫人近身,可多年來布膳、洗衣都是她來做的;主子與別的下人從不說話,與她卻會多說幾個字。

這般特殊的對待,她如何能不生出別的心思?

往日皇子妃善妒,她家主子似乎又有點懼內。此番大難臨頭,主子卻把府中財物都清了個空,芸香按捺不住心中歡喜,連對皇子妃的畏懼都消減了大半。

想了這麼一通,芸香再回神時,卻見大皇子仍是坐在書桌前,卻沒再垂着眼寫東西,而是偏頭看着另一人,眸底竟有淺淺暖意。

芸香朝另一人看去,皇子妃坐在主子一旁,好整以暇地瞧着她。

芸香猛地一顫,忽的膝行兩步上前,伏在地上連連叩頭:“求主子給我一條生路!奴婢先前犯蠢把那賣身契撕了,求主子再給我寫一張!不需別的,只需您蓋個私印便可。”

成雅風閒閒笑道:“方纔不是說要與主子共患難嗎?怎麼這一會兒工夫就改口了?這說得比唱得還好聽。”

芸香嚇得直哆嗦,擡手重重摑了自己兩巴掌:“婢子無知,婢子不該生那些歪心思,求主子給我一條活路!”府門外的動靜已經傳了開來,她沒有賣身契,被官兵抓住了定會送入軍營充作軍妓的。

卻見大皇子妃脣畔笑意驀地撤下,冷冷瞧着她,“你倒是與我說說,你生了什麼歪心思?”

芸香怔怔停了動作,渾身顫抖,皇子妃剛嫁過來的那幾年異常善妒,但凡有離大皇子五步之內的丫鬟,都會被她一頓訓斥。

——她不甘心一輩子做這麼個奴婢,也不甘心離府去過尋常百姓的日子。她如今已經是半老徐娘了,若離了皇子府,哪還能有好光景?她這十幾年來,日日夜夜心心念念都想要做大皇子的姨娘啊!

可這話她說了,還有活命的機會嗎?芸香伏在地上,哀哀慼戚地哭。

成雅風將手中瓷杯劈頭砸在她腦袋上,厲聲道:“滾下去!念在你伺候這麼多年,黃泉路上定會帶着你一起。”

一個暗衛不知從何處行了出來,將軟成泥樣的芸香拖了下去,微不可見地向大皇子使了個眼色。

容璟邰靜靜看着,瞧見妻子仍是氣鼓鼓的模樣,拍拍她的後背溫聲安撫道:“你莫要生氣。”

成雅風輕哼一聲:“前些年我瞧哪個丫鬟都像是你的心頭好,連身段好的小太監都不放過,恨不得長出火眼金睛,一眼就能找出那個狐狸精來!”多年沒有牀笫之歡,如何不叫她多想?

容璟邰淺淺笑了。

“你笑什麼?”成雅風瞪他一眼,“是不是瞧着那時候的我善妒刻薄,跟個傻子似的還四處尋大夫治你的隱疾?”

“沒有。”容璟邰伸出左手,握住她的手背,認真說:“你很好,什麼都好。”

往日都是她誘着他說話,此時她抿着嘴笑,容璟邰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抿了抿脣,似有丁點不甚分明的羞赧之色上了臉,眼下薄紅一片。

成雅風看得稀奇,聽他緩緩道:“你知不知道,成親之前,你我是見過的。”

“何時見過?”成雅風眸中一疑:“我怎的不記得?”

“是在那家名爲漱玉齋的金樓外,我的車伕駕車行過,不知怎的刮破了你的衣裳。你一直堵在我的馬車前,不讓我走。我以爲……你是瞧上了我的樣貌。”他最恨別人提的便是他的相貌,跟心中所恨之人流着同樣的血,眉眼鼻脣都長得像他,只有額頭像母妃。若有人說他英俊,絲毫不覺歡喜,反倒深惡痛絕。

說到此處,他低低笑出了聲,慢騰騰說:“原來,你只是想讓我賠銀子。”

“那時你還那麼小,約莫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卻睚眥必較,一點都不像個大家閨秀。愣是拖着我進了金樓,給你湊了錢買首飾。”

他平日話少,若沒有大皇子妃在旁邊誘他說話,一整天也未必言語一句。此時慢騰騰地說這麼多話,聲調平板沒什麼起伏,眼神卻溫柔如水。

成雅風聽着聽着,總算想了起來那是何時的事,一時噗嗤笑出了聲,不由覺得臉熱。那時她還是個小姑娘,那日帶足了銀子,興致勃勃地衝到金樓,想要把前些日子相中的一套紅寶石頭面買下來。

卻沒想到金樓那掌櫃是個奸商,這才半月功夫,價格就提了一成。她帶的銀子缺了一百兩,掌櫃死活不賣給她。

她氣得要命,出門又被人扯破了衣裳,像炮仗一樣氣得快要炸了,當下扯着他衣袖拽進了金樓。

“我給你墊了一百兩銀子。”容璟邰又笑:“結果你就歡歡喜喜抱着那套首飾跑了,懶得再與我說一句話。”

成雅風聽得不開心,在他掌心軟肉上掐了一把,容璟邰握着她的手悶聲笑了一會兒,輕聲說:“你那時眼角眉梢都是勃勃生氣,與我一點都不一樣。”

“後來,我聽人說你過得不好……便去侯府求娶。”

成雅風眼眶一溼,那時他父親因肺癆病死,侯爵易人,她這個原先的侯府嫡女頂着克父克母、悖逆尊長的惡毒名聲,被拘在小佛堂中抄經唸佛修身養性,一切用度清減,又怎麼能過得好?

只是可惜,他與她初遇的那次,她年紀太小了,早把這段往事忘了個乾淨,若不是他提起來,真是一點都不記得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