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你……”承熹輕聲笑了,指尖又在他下頷細細密密的青茬上摩挲了兩下,輕聲問:“你平日用的小剃刀,放在何處?”

江儼傻愣愣看着她,一時不敢置信,只覺自己聽錯了。轉瞬明白了過來,忙起身翻箱倒櫃地去找刮鬍用的小剃刀。

往日他腳步堅定沉穩,此時竟連腳下都有些不穩當。心中更是歡騰如跑馬,滿身血液都竄到腦中,這幾日飽受磋磨千瘡百孔的心也被這一句話熨得滾燙,甚至能聽到心口咚咚重重躍動的聲音。

——公主的意思……是要親手給他刮鬍子嗎……

明明抱過她吻過她,江儼此時竟覺得只有如此,纔是有情人之間最最親密的事。

怕公主割到手,他還特意取了一個柄最長的小剃刀,絲毫沒想過這刀不適合公主這般的生手用,極容易割傷他的臉。

未待公主說,便乖巧坐在她面前了,掌心握着小剃刀捧在她眼前,還自覺擡高了臉,生怕她這麼一時半會就反悔了。

承熹忍俊不禁。他不說話,也不教她,只能自己試着摸索。手中蘸水的香胰子塗在溼帕上,在他下頷處揉開細膩的雪沫。

江儼直勾勾盯着她看,眼睛都捨不得眨。

“你別盯着我看。”承熹窘迫得不行。可江儼捨不得閉眼,便沒聽她的話,只把炙熱的目光稍稍收斂了些。

承熹頭一次做這樣的事,真的生疏得厲害,刀鋒那麼鋒利,她不敢用分毫力,試了好久才摸出點門道。

動作卻極輕巧,江儼甚至感受不到刀鋒在臉上劃過。只能感受到她另一手端着自己的臉,拇指就在耳側之處輕輕摩挲,從耳根到下頷都捧在她掌心中,酥麻一片,蔓延到心裡去。

周身清香拂面而來,江儼恍惚之間,竟分不清是她面上的脂粉香氣,桂花皁的香氣,還是她身上的溫香。

他忽的伸臂抱住了她,承熹一驚之下收力不及,他的臉就這樣直直撞在了刀尖上,被那刀鋒劃出一條細細的口子。

“江儼!”承熹忙要他的傷口,生怕把他的臉給刮花了。

好在刀鋒雖利,卻到底是小刀,刀鋒只有一指來長,而他臉上那滴小血珠,江儼隨手一抹,根本不在意。

輕顰的眉尖終是舒展開來,這兩日他這麼累,承熹不忍心再訓他了。便拿起一旁的幹帕子,給江儼擦頭髮。

江儼恍覺,自打十幾年前自己住進偏殿這間屋子後,這屋子還是頭一處這般溫暖。他的聲音悶悶的:“以後我都不自己刮鬍子了。”

承熹手下動作一頓,卻聽他又說:“等你來。”

承熹深深呼吸一口,到底是忍下了那半口憋氣。哼,以後纔不給他刮呢!任他長一把絡腮鬍子,醜得不能出門!

燭光暖融,一室靜好。

可總有一些話需要開口。

他的頭髮已半乾,承熹停下手中動作,輕輕吸口氣,“我不知該怎麼說……”

想了這好幾日,承熹才勉強做出一個決定,此時出口仍覺艱澀:“皓兒……他是我不能捨棄的……我只能求你退一步。”

皓兒是她的骨血,爲人母,保護自己的孩兒是鐫刻入骨的本能;若皓兒與江儼生了不可調和的矛盾,若真有她必須抉擇的那一日,身爲人母天性中的自私,會左右她的抉擇。

可江儼與她多年相伴,早已與她的命長在一塊,怎麼能棄?

前些年他以爲江儼有心愛的女子,那時情竇初開,要與他分離的傷痛都不吝於剜心。更何況是如今?

她長睫沾淚,呼吸一點點變重,指尖探入他潮潤的發間摩挲,烏黑堅硬的發纏繞在她五指之上,聲音輕的彷彿入夢:“如果將來有一日……你覺得太委屈,你想要離開……那我放你走……”

低頭看着他怔怔掉眼淚,聲音低不可聞:“我總是叫你委屈……可我不知還能如何……”

落在額上的呼吸驟然變得急促,江儼驀地直身坐起,見公主一臉蒼白,這才短短一會兒她的脣上已有淺紫之色,分明是心疾又犯的模樣。

忙把她抱坐在自己膝上,連銅盆中的水被打翻在榻都沒空在意。

承熹埋在他懷中,緊緊攥着他前襟不放。她從來不想他離開,明明捨不得他難過,卻總是讓他委屈。即便想了這好幾日,日思夜想不能成眠,卻也想不出兩全之策。

這幾日她不敢來見他,即便在皓兒面前也覺得心虛,生怕皓兒問起他……如果皓兒怨他怪他,她也不知道該如何……

先前從未想過兩人會有矛盾,這幾日一顆心卻要生生撕扯成兩半。

她在他懷中,聲音低不可聞:“以前,我從來不覺得……一個人過完這一生,是多可怕的事。”

徐肅和徐老夫人,還有徐家烏泱泱的一大家子在腦海中飛快閃過。她從更早以前便知自己生來緣淺,想來是不適合與他人結如此深厚緣分。

她如今正是花信年華,尚有大好年華待享。可無人知曉,在徐家的那幾年,她心中唯一的願望只有把皓兒好好養大,爲父皇母后盡孝,然後一個人孤獨終老。

無人知曉那時她還那麼年輕,卻已是這般蒼老憊倦的心境。

“可你回宮以後……我再不想一個人了……”

江儼心中暖得說不出話,若說他是不善言辭的人,那公主便是心有千千結的人,她心中想十分,說出口的興許不足一分。

能入她心的人不多,能在她心中佔一席之地的人更少,能讓她多年念念不忘的,至今也只有自己一個。

此時這般表意不明的話,若是旁人聽了約莫只會淺淺一笑。江儼卻知道,這話的分量近乎承諾般厚重。

江儼語聲低沉醇厚笑說:“屬下皮糙肉厚,耐得住摔打。只要能留在公主身邊,只要公主別攆我走……”

江儼略一思索,又補充說:“也別不與我說話,別的我都不覺得委屈。”

讓公主在他和小世子間選誰更重要,江儼不敢將這樣的抉擇擺在她面前,一來他心中沒有底氣,二來也不忍心將她置於這般左右爲難的境地。

即便小世子因此事怨他恨他,他也定要打心眼裡對他好。這一點沒有商量的餘地,只能由他來退一步。若不退這一步,即便兩人能在一起,終究心中梗了一個結,如何能長久?

承熹點點頭。

前路從來坎坷,可他捧着一顆心上前,十幾年歲月消磨,他的心意卻愈久彌深,如今更是將真心用刀尖剖開,袒在她眼前,她還有什麼好顧忌的?

她從不懷疑自己對他的喜歡,卻畏手畏腳這麼多年,五年的錯過也是因爲自己胡思亂想,不敢上前。如今若不堅定一次,若輕易地捨下他,如何對得起他多年情意?

多日不能成眠,此時心事終於放下,睏意洶洶襲來。江儼眼皮半闔,可他捨不得閉眼,揉着太陽穴勉強撐着眼皮,一瞬不瞬看着她。

他下頷就貼在發頂之處,壓得她脖子都酸了,承熹扯扯他衣襟,仰起臉在他下頷處親了一口,微微笑問:“江儼,你是不是困了?”

江儼搖搖頭回吻過來,哪怕困極了,困得捱到枕頭就能睡着,卻也想抱着她,捨不得鬆開。前幾日心力交瘁,如今多瞧她一眼,就能多些氣力似的。

“你若是困就休息吧。”

瞧見他驀地睜大了眼,眸中竟還有點委屈,承熹不由莞爾:“皓兒早早就睡了,我不走。”

江儼一怔,飛快地把她從懷中抱離,手腳利索地從櫃子裡取出一套乾淨的被褥,生怕公主嫌棄。

這是年前針工局剛剛發下來的厚絨被,江儼畢竟不是太監,又是習武之人,一點都不怕冷,這麼厚的被子根本沒用過,此時拿給體寒的公主蓋正正好。

“打個地鋪”的念頭在腦海中一閃而過,江儼默默無視這個蠢念頭,原先榻上的舊被褥被他隨手一捲扔到地上。

只抱着自己的舊枕頭走到牀邊,在她的新枕頭旁放下自己的枕頭,垂眸徵詢般凝視着她的表情,像在試探她的心意。

承熹噗嗤笑出了聲,爬上牀自顧自掀開被子躺好,睡在了裡側,給他留下位置。

江儼輕咳一聲,佯裝鎮定地坐在牀邊脫下皁靴。

……

亥時的更聲響起,宮中的打更人是習過武的太監,氣息綿長,聲音能傳出好遠。

江儼偏過臉在她臉上淺淺啄吻,像是困極了,親得沒有章法。溫暖的吻從額心落在了雙頰之上。

方纔的鬍子只颳了一半,就被他擾了,此時他左側臉上的胡茬在她頸上輕輕磨蹭,癢極了。承熹側着臉躲來躲去,笑一下,他便親一口。

不想他親了一會兒,卻停下了動作。承熹擡眼瞧他,江儼微微啓着脣,呼吸綿長,竟是睡熟了。他已經連着幾天沒有好好睡過一覺,心事一放下,再提不起丁點精神。

承熹忍俊不禁,撐在他臉側看了好半晌,纏着他一綹發輕輕繞在指間,滿心暖軟,化成了一汪再不能更甜的糖稀。

本以爲這又是一個煎熬夜,卻沒想到自己眨眼就睡過去了。丑時的更聲響起,江儼警覺地睜眼,正要翻身睡去,卻驀地發現公主在他裡側睡着。

她的睡姿極好,不歪不倚躺好,被子掖得嚴實。三千青絲散了滿枕,微微翹着嘴角,不知是做了什麼好夢。

待他輕輕一動,這才發現公主一隻手虛虛握在他一根小指上,江儼心都要化了。

……

作者有話要說:  多的我就不說了,缺失內容將在文章完結後考慮放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