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談闊論的聲音不絕於耳,深深地沉浸在交談的思緒之中,以至於根本沒有人發現藍禮的出現。酒吧門口右手邊的幾個年輕人正在面紅耳赤地爭論着。
“……不不不,你們難道沒有發現嗎?’克里奧帕特拉’、’堅信不疑’、’勇往直前’,這些歌曲裡都隱藏着搖滾的精髓……”“所以你就認爲他可以成爲第二個鮑勃-迪倫?我承認他很出色,但他不是鮑勃!世界上只有一個鮑勃……”“……但世界上也只有一個藍禮-霍爾!”
爭執着實過於熱烈,以至於沒有人注意到,剛剛擦肩而過的那個高大身影就是他們正在討論的對象。藍禮稍稍收了收下頜,將面容隱入陰影之中,推門進入了先驅村莊酒吧之內,眼前人來人往、客人如織的景象洋溢着派對的氣息,溫暖地涌動,撲面而來的熱氣讓視線變得模糊,不知道應該落在何處。
還沒有來得及進一步認真打量,尋找人羣之中是否有熟悉的臉孔,一個白髮蒼蒼、身材矮小的小老頭就迎面而來,前行的腳步在擦肩而過之前,突然停頓下來,倒退了兩步,站在藍禮的身前,那雙隱藏在昏暗光線之中的渾濁雙眼,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流露出一絲挑剔和玩味,毫無預警地說道,“你是一個有趣的傢伙。”
原本以爲只是路過的某個陌生人,聽到這句話卻吸引着藍禮投去了視線,然後就看到了伍迪-艾倫那標誌性黑框眼鏡,小老頭依舊是面無表情,但微微泛紅的雙頰還是比平時增添了一抹親切。察覺到了藍禮的探究,伍迪卻也不在意,不僅沒有解釋的打算,而且還補充說道,“我的意思是,你比我想象中還要更加有趣。”
“‘賽末點’式的有趣,還是’午夜巴黎’式的有趣?”藍禮眼底閃爍着淺淺的笑意,調侃了回去。
“斯嘉麗-約翰遜式的有趣。”伍迪推了推黑框眼鏡,意味深長地說道。
這位大導演曾經多次在公開場合表示,斯嘉麗是他的“繆斯女神”,創作靈感的來源。斯嘉麗也前後三次擔任伍迪電影作品的女主角,“賽末點”、“獨家新聞”、“午夜巴塞羅那”。
藍禮擡了擡下巴,眼底流露出了玩味的光芒,“所以你是說,你在我身上得到了靈感?接下來將會以我爲核心角色,量身打造一個劇本?”
伍迪呵呵地笑了起來。
這是藍禮第一次看到伍迪如此開懷的表情,可以看得出來,今晚伍迪確實心情非常愉快,渾身上下洋溢着一種難以表述的輕快,“年輕人,不要太貪心,也不要太自大。”伍迪眯着眼睛,言辭犀利地回話到,“我的繆斯是女性,以前是這樣,未來也是這樣。男人對創作靈感來說,沒有任何幫助。”一邊說着,一邊還流露出了嫌棄的模樣,“女人,只有女人。”
同樣一句話,伍迪重複了兩遍,強調自己的觀點,這讓藍禮啞然失笑,“那麼’午夜巴黎’呢?”
“如果你看過這部作品,你就應該知道,歐文-威爾遜(owen-wilson)指代的是我,而那些真正的靈感是來自流動的巴黎,還有瑪麗昂-歌迪亞(marion-cotilrd)。”伍迪居然耐着性子解釋了起來,放在之前兩次見面,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不過我必須承認,你是一個有趣的傢伙。”
這是伍迪第三次重複同一句話了。
“到底是我太過無聊,以至於沒有更好的形容詞了;還是你的大腦今晚停止運轉,翻來覆去都是同樣一句話?”藍禮沒有謙虛,也沒有受寵若驚,反而是以嘲諷的方式迴應了過去。
伍迪不僅沒有生氣,反而還輕輕收了收下頜,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似乎對藍禮的如此迴應十分滿意,“這句臺詞我可以用在’午夜巴黎’的劇本里,但可惜。”
後面的話語沒有說,意思卻再明顯不過了:時機不對,所以藍禮錯過了合作良機,“午夜巴黎”在今年戛納電影節就已經上映了。
“錯過了就代表不合適,沒有什麼值得可惜的。”藍禮輕輕聳了聳肩,但說完之後,卻是神情一凝,“我的目的達到了嗎?這樣的說話口吻是不是最爲合適?”潛臺詞就是在說:剛纔的回答都是套路,沒有故意阿諛奉承,而是選擇了針鋒相對,猶如一股清流,在一衆不斷討好伍迪的演員之中,是否能夠脫穎而出?
藍禮以這樣一種戲謔而自嘲的語氣說出來,其實真正是在調侃着伍迪。總是習慣了別人圍繞在周圍、以憧憬和推崇的眼神看待他,這也是他不喜歡洛杉磯的原因之一。浮華的名利場。
伍迪抿了抿嘴角,“你不是第一個。我相信,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不動如山的大將之風,又把嘲諷還給了藍禮,“我們應該停止這段交談,因爲你正在變得俗氣無趣起來,這不是好兆頭。”尖酸刻薄的伍迪隨即又給了藍禮一刀,搖頭晃腦地邁開了腳步。
走到藍禮身邊,似乎想起了什麼,又停了下來,“‘堂吉訶德’這張專輯是你的主意嗎?我知道不是喬治-斯蘭德的,也不是斯坦利-查爾森的。”
“喬治的主意,我的創作。”藍禮沒有謙虛,卻也沒有驕傲,實話實說。
這句話讓伍迪陷入了深思,意味深長地感嘆了一句,“上帝,如果你出生在六十年代,那是多麼美妙的一件事。”沒頭沒尾地,說完之後,伍迪就拍了拍藍禮的手臂,雙手背在身後,搖搖晃晃地離開了酒吧,揚長而去。
目送着伍迪的背影,藍禮的思緒不由有些發散。他可以品味出伍迪話語裡的唏噓和遺憾,還可以品味出隱藏在伍迪話語背後的期待和滿意。
一直以來,藍禮都知道,伍迪是一個固執而驕傲的小老頭,他是整個好萊塢少有的文人——不是藝術家,而是自戀自愛、滿肚子墨水卻又滿肚子牢騷的文人;藍禮也知道,每週一伍迪都在酒吧裡吹着薩克斯風,深深地緬懷着五十年代爵士的輝煌。但他卻沒有料到,“堂吉訶德”這張專輯居然能夠觸動到伍迪內心的柔軟。
剛纔那看似無聊的廢話,隱藏的卻是伍迪的認可。這是專輯發行之前所沒有預料到的。
說來有點可笑,藍禮和伍迪僅僅只見過三次面而已,從來沒有合作過,甚至就連機會都不曾出現過,最長的交談也就是剛纔這一段了。但隱隱地,藍禮卻在伍迪身上感受到了友誼,就好像……就好像喬治一樣,就好像斯坦利一樣。
輕笑地搖搖頭,這種自作多情、一廂情願的想法最好還是就此打住。
穿過人羣,來到吧檯,一眼就可以看到忙碌得不可開交的尼爾,臉上洋溢着暢快的笑容,時不時和客人聊上一兩句,但手裡的工作卻完全沒有閒着,熟練的姿態已經成爲一種習慣。藍禮不由回頭看了看四周,不太確定,他是否應該捲起袖子,重拾舊業,幫忙一下。
就在此時,一名曼妙女郎走了過來,趴在了吧檯上,揚聲喊道,“酒保,酒保!”她留着一頭幹練的短髮,挑染了顯眼的碧綠色,短袖上衣露出的左手手臂上有一朵漂亮的玫瑰刺青,深邃的五官輪廓帶着女性的清秀和柔美,但短髮的造型和鮮明的妝容卻迸發出了一種男孩子般瀟灑帥氣的俊朗,更不要說塗抹了黑色指甲油的右手還夾着一根香菸了。
夾雜在兩個人中間,位置有些擁擠,她轉過頭,朝着藍禮擡了擡下巴,“夥計,讓開一點空間,怎麼樣?”不等藍禮迴應,也不等藍禮讓開,她就流露出了驚喜的神色,“嘿,你就是藍禮,對吧?今晚的派對主角?”
認出藍禮之後,她乾脆轉過身,臉上帶着玩味的笑容,認認真真地打量了一番藍禮,“我應該怎麼說呢,你和照片上看起來有些不一樣,但你和我腦海裡想象中的形象是一樣的。”她將香菸叼在了嘴邊,心滿意足地點點頭,“夥計,老實說,我不喜歡這張專輯,在民謠這方面,我不認爲有人能夠超過鮑勃-迪倫,你的歌詞還是不夠出色。但兄弟,我佩服你的勇氣!僅僅是這一點,就值得我崇拜了!怎麼樣,我請你喝一杯,賞臉嗎?”
“我的榮幸。”藍禮嘴角的笑容不由自主地就上揚起來,不是因爲對方的讚揚,而是因爲對方的稚嫩,雖然她散發着一種成熟的氣質,但面容的青澀卻根本無法掩飾,藍禮可以打賭,她還沒有到喝酒的法定年齡——美國是二十一歲。
這一回答,卻讓女孩挑了挑眉,用力拍了拍桌子,“這又是一個讓我喜歡你的理由!我就喜歡這樣的乾脆,比起那些婆婆媽媽的男人好太多了。他們總是堅持,一定要男人請女人喝酒,這是什麼道理?”女孩再次呼喚起來,“酒保,這兒,這兒!”
尼爾終於走了過來,女孩豪爽地說道,“七瓶喜力!快點!”
尼爾點點頭,一邊尋找着喜力啤酒,一邊擡起頭準備攀談,結果就看到了站在旁邊的藍禮,神情頓時明朗起來,“耶穌基督,你今晚過來,怎麼不提前通知一下?斯坦利剛纔還說,這次你可能沒有時間過來了。”機關槍一般說了一大堆之後,不等藍禮迴應,尼爾就一個跨步就爬上了吧檯,揚聲喊道,“夥計們!夥計們!讓我們熱烈歡迎本週創造了奇蹟的主人公,藍禮-霍爾!”
一片喧囂之中,熙熙攘攘地喊聲就開始此起彼伏起來:藍禮!藍禮!藍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