嘔。
整個胃部翻江倒海,就彷彿要把過去幾天時間裡殘留的食物全部都嘔吐出來一般,但眼前的水池裡卻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只有些許酸水。可是,乾嘔的動作依舊停不下來,如同一個拳頭塞在了喉嚨深處,將所有的呼吸和聲響全部都卡住了一般,但最後,就連淚水都已經徹底消失,只剩下眼眶裡的滾燙在灼燒着。
乾嘔。
他就這樣站在衛生間的洗手池面前,控制不住地乾嘔着,一直到五臟六腑似乎都已經被徹底清空,整個腹腔裡空蕩蕩地找不到一點東西和重量,這才停了下來,然後渾身的力氣就彷彿被直接抽走了一般,腰部和大腿的疼痛一點一點被放大,似乎就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現在腦海裡唯一的想法就是撒手。
很多時候,放棄能夠讓事情變得更加簡單。
藍禮用自己的後背死死地抵住牆壁,這才勉強支撐住了身體,溼漉漉的頭髮耷拉下來,又溼又冷,身體的顫抖幾乎停止不下來,如此狼狽。
緩緩地閉上眼睛,有那麼一瞬間,如同潮水般洶涌而至的黑暗讓四肢放鬆了下來,神經依舊緊繃到了極致,卻悄悄地尋找到了片刻放鬆的縫隙,呼吸重新回來了,卻只是感受到那渾濁而沉重的空氣,肺部如同針扎一般。
如果放棄,事情似乎就宣告結束了;但透過表面的輕鬆就可以看到,放棄的背後是絕望和痛苦的灰色,只是在自我麻木罷了,如同行屍走肉般。所以,他不會放棄!他拒絕放棄!他是絕對不會輕易繳械的。
不由自主地,那種乾嘔的衝動就再次涌動上來,但此時已經沒有東西可以嘔吐了,整個喉嚨火辣辣得發疼。
生活從來沒有那麼容易,但他也從來沒有那麼容易被打敗。
重新站直身體,挪動着腳步來到了洗手池旁,站在原地,藍禮細細地看着鏡子裡的自己,那些狼狽的痕跡依舊可以在角角落落裡找到,溼噠噠黏貼在額頭和兩鬢之上的碎髮看起來就像是剛剛從水裡撈出來似得;但他知道,自己能夠堅強起來,現在還遠遠沒有到世界末日,更不要說結束了,在燃燒完最後一滴血液之前,他是不會投降的!
低頭用冰涼的自來水潑打着臉龐,讓眼睛和臉龐稍稍鎮定些許,混亂而炙熱的大腦也稍稍冷卻下來;挺直脊樑、打開胸膛、打直膝蓋,微微發酸發僵的腰部重新穩定下來,漂移不定的重心再次穩定了下來。
擡起頭,注視着鏡子裡的那雙眸子,渙散的焦點緩緩聚集起來,再次找回了一貫的冷靜自持。
既然暴風雨已經來臨,那麼就讓他們看看,到底誰能夠笑到最後,到底誰能夠堅持站到最後一刻!
長長地、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藍禮轉過身,然後就再次出現在了劇組面前。
沉穩的腳步朝着超立方體的方向走了過去,兩側若有似無的視線投射過來,藍禮沒有迴避,不僅沒有,而且還主動轉頭迎向了那些視線,堂堂正正的姿態讓對方不由愣了愣,一時之間反而是不知道應該如何迴應。
藍禮的腳步就再次來到了克里斯托弗的身邊,“剛剛這場戲,如何?還需要更換鏡頭角度重新拍攝一遍嗎?”
克里斯托弗顯然還沒有回過神來,“呃……呃……不用,當然不用!所有角度都已經到位了,堪稱完美,一切都很好,不,應該是非常好!我們現在就可以進入下一場戲的拍攝了。”下意識地就把所有想法一股腦地吐露出來,說完之後,這才反應過來,微微愣了愣,遲疑地詢問到,“藍禮,你確定沒事嗎?”
這是第二次了:相同的問候話語。
話語纔剛剛詢問出口,克里斯托弗就緊接着笨拙地解釋到,“我的意思是,我們可以休息一天兩天……不不,是一段時間,等所有情況都穩定下來之後,我們再重新開始拍攝,我想,劇組開始可以等待一段時間的。”
克里斯托弗從來就不是一個伶牙俐齒的,但是在那淳樸簡單的話語背後,卻可以真切地感受到暖暖的關懷。
藍禮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容,雖然笑容之中依舊有着揮之不去的疲憊,體力和精力的透支都可以感受到,但至少那股沉重感正在消失,嘴角總算上揚了起來,“不用擔心,克里斯,如果我的狀態不好,我會告訴你的。我不會希望自己奉獻出糟糕的表演,那是對整個劇組的不負責任。”
而後,藍禮又接着補充到,“更何況,保羅自己也是這樣。”保羅,在“星際穿越”劇組之中就如同一個禁忌詞彙,沒有人敢提起,唯恐一不小心就踩到了地雷;但現在藍禮卻主動提起了,剛剛的爆發和宣泄,終究還是讓肩膀之上的重擔稍稍放輕了些許。
不經意間,藍禮就想起了拍攝“超脫”的時候,保羅前往劇組探班。當時看到藍禮爲了體驗角色生活而居住在混亂街區之中,那又是驚歎又是擔憂的表現,時過境遷也依舊栩栩如生;還有保羅帶着安妮-西里曼前往先驅村莊觀看“醉鄉民謠”的開場拍攝的時候,似乎也是如此。
他和保羅的相處始終是如此。
他做真實的他,保羅做真實的保羅,這種毫無拘束的自由自在總是可以讓他們感到舒服。以前是如此,現在……也應該是如此。
沒有再多說什麼,藍禮又重新回到了主題之上,“那麼,我們就接着往下拍,對吧?”
克里斯托弗愣愣地點點頭表示了贊同。
藍禮露出了一個微笑,“瞭解。”而後就朝着眼前的威亞設備方向走了過去。
克里斯托弗有些不知所措,看了看艾瑪,隨即又看向了藍禮,忍不住呼喚了一句,“藍禮……”這讓藍禮的腳步停了下來,轉過身,但克里斯托弗卻又突然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了,想了想,只是乾巴巴地說了一句,“小心。”
藍禮點頭示意了一下,然後就再次邁開腳步。
克里斯托弗卻不由鬱悶地撓頭:小心?這算是什麼安慰,需要小心什麼?如此沒頭沒尾的安慰還不如不說呢!
艾瑪拍了拍丈夫的肩膀,低聲說道,“專心投入拍攝吧。”
視線再次落在了藍禮的背影之下,克里斯托弗和艾瑪對於這名年輕演員都有了全新感悟,滿心錯雜的情緒卻無法尋找到一個準確的落腳點,最終只是化作了一聲嘆息。
整個劇組似乎都有些遲緩,不是動作,而是氣氛,似乎剛剛經歷了震撼和掙扎之後,久久無法從思緒之中回過神來,氣氛就變得凝重起來,連帶着心緒和反應都開始遲緩;但還好,剛剛那場戲的拍攝就已經設定好了大部分參數,現在繼續投入拍攝,只需要細微調整就可以了,無需擔心,這才總算是沒有影響到拍攝工作。
藍禮再次穿上了威亞裝備,重新回到了半空中,伴隨着威亞一點一點地升高,地面就在視線之中漸漸原地,那些紛紛揚起頭顱仰視自己的身影變得越來越渺小,就如同上帝視角般俯瞰衆生,冥冥之中似乎就能夠掌握生死般。
再次來到了剛剛表演的位置,藍禮懸掛在半空中,閉上眼睛調整呼吸,重新將自己調整到恰當的表演狀態上。
沉浸在悲傷和痛苦的掙扎之中,揮之不去的哀傷死死地糾纏着,然後在哭喊與咆哮之中漸漸精疲力竭,只能無助而茫然地漂浮在五維空間中,不知所措也不知前路,一切的一切都與現實生活形成了對照。
“準備完畢!”藍禮朝着鏡頭比劃了一個手勢,確認自己的準備已經到位,緊接着就重新再次抓住了書架,爲了確保能夠連戲,剪輯方面不會出現破綻,他需要將表演的軌道往前面延伸幾秒,然後將整場戲連貫地表演下去。
“開拍!”
克里斯托弗的聲音從下方傳了過來。
藍禮就這樣漂浮在半空中,沒有動作也沒有表情,似乎還是遊離在表演狀態之外,這種稍稍的停滯讓膠片轉動的聲音變得格外明顯起來,現場工作人員們都有些意外——但回想剛剛所發生的所有一切,似乎又不那麼意外了。
一秒。
兩秒。
等待些許時間,音響師第一個就察覺到了不同,收音話筒裡傳來了瑣碎的雜音——
似乎是大口大口喘息的聲響,氣息噗噗地拍打在收音話筒之中,卻短促而劇烈,這使得氣流的聲響沒有太過洶涌,可以明顯感覺到力量的不足,就如同哮喘一般,一邊是急切地吸氣吐氣、一邊卻是喘不過氣來的壓抑,那種焦慮和困頓全部都呈現在了呼吸聲響之中。
夾雜其中還可以隱隱感受到乾嘔的聲響,僅僅只是一個乾嘔就掐斷了呼吸節奏,隨後就陷入了窒息困境,又進一步使得吸氣的聲音越發粗重起來,就這樣陷入了一個惡性循環中,不需要眼睛觀察就可以感受到腹腔之中翻江倒海的洶涌和沸騰。
因爲哭泣和呼喊太過猛烈,以至於身體開始出現劇烈的抗拒反應。
如此簡單,卻如此真實。
不由自主地,腦海裡就再次回想起了剛剛被懸掛在半空中無依無靠、絕望無助的那個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