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跨大西洋的飛行,藍禮始終沉睡着,昏昏沉沉地、渾渾噩噩地陷入了虛虛實實的夢境之中,就彷彿漂浮在太空之中般,來自地心引力的牽扯時隱時現,那種忽上忽下的重力質感,成功地讓世界上最危險刺激的過山車看起來像是過家家的稚童遊戲。
時而掙扎,時而昏沉;時而反抗,時而虛無;時而炙烤,時而刺骨。半夢半醒之間,他們就已經置身於不夜之城的正上方了。
機艙窗戶之外,洶涌翻騰的雲海無邊無際地蔓延開來,頂天立地的摩天大廈孤單而挺拔地聳立其間,雲霧繚繞,金色的陽光在其間氤氳穿行,整個世界透露出一股驚心動魄的璀璨和夢幻,宛若仙境。
伴隨着飛機一點一點降落,那瑰麗壯闊的景象就一點一點黯淡,一頭扎進了漫天漫地的綿綿細雨之中,世界染成一片溼噠噠的灰色,筆直而寬敞的街道交錯縱橫,猶如一把把利劍般,透露出凌厲和凜冽,規矩整齊地將這片土地分割成爲一個個方格子。
於是,藍禮就可以確定了,這是紐約,而不是倫敦。
迴歸紐約之後,進入劇組之前,藍禮有四十八小時的休息調整時間,這是科恩兄弟竭盡全力擠出的時間,他們不能再繼續拖延下去了——又或者說,他們不想要再繼續拖延下去了,如果可以的話,他們恨不得藍禮抵達紐約的當天就開始工作。
再次回到沒有蝙蝠俠的哥譚市,冬季的陰雨和狂風着實不太友好,嚴嚴實實地將所有人的腳步都留在了家中和辦公室裡,就連酒吧的喧鬧似乎都漸漸沉寂了下來——
如果是倫敦,如此天氣,反而能夠在酒吧尋找到更多熱鬧,一杯啤酒和一場足球比賽就可以讓所有人熱鬧起來;但,這裡是紐約。
不過,這一次藍禮卻沒有蜷縮在溫暖的被窩之中修生養息,而是離開了家門,頂着濛濛陰雨,繞着城市的街道開始慢跑起來,僅僅只是奔跑而已,享受着寒冷到尖銳的空氣,感受着陰冷到刺骨的雨滴,最重要的是,體會着踏實到沉重的地心引力。
這着實是一件有趣的事。
人類總是渴望着自由和飛翔,總是渴望着擺脫地心引力翱翔於蒼穹,但久而久之,人類終究還是渴望感受大地的,只有當雙腳與土地緊密相連,那種紮根於內心深處的安全感才能漸漸變得充實起來,那種腳踏實地支撐着自己的確切感才能重新找回真實。
現在藍禮終於明白了,“大地母親”的稱呼到底是怎麼誕生的了。不僅僅因爲這片土地孕育了勃勃生機,提供了生存下去的機會;還因爲人類將自己的血脈枝繁葉茂地紮根於這片土地之上。
奔跑着,一步一步,腳尖腳跟、腳尖腳跟。
周而復始的簡單動作,讓身體慢慢變得沉重起來,又讓身體慢慢變得輕盈起來,就連刺骨寒風和冰冷雨滴也充滿了凜冽,平穩而灼熱的呼吸刺痛着肺部,真實感一點一點地重新回到了血液之中,彷彿再次感受到了蓬勃的生命力。
不知不覺,西奈山醫院的建築輪廓就出現在視線之中。從公寓到醫院,將近十公里的距離,一路狂奔,卻絲毫沒有感受到時間的流逝,如果不是灼熱的肺部和急促的呼吸,傳來了身體的抗議,也許大腦還是接收不到信號。
暗紅色的磚牆經過雨水的沖刷反而變得更加厚重透徹起來,在灰色的水霧之中氤氳出繚繞而洶涌的一抹色彩,彷彿用照相機記錄下來的某個瞬間,長長久久地定格下來。
繞過醫院大門,藍禮的腳步熟練地找到了建築另一側的工作人員通道,推門進去,一邊和那些熟悉的臉孔打着招呼,一邊來到了志願者共用的休息室,在更衣室的衣櫃裡找到了一條毛巾,快速擦乾了溼漉漉的頭髮,並且將防水外套掛起來之後,好好地休息調整了片刻,這才走向了電梯。
“等等,等等,那位年輕人。”護士站的櫃檯方向傳來了呼喚聲,喊住了藍禮的腳步,轉過身,就可以看到阿妮塔-圖妮莎那胖乎乎的臉龐,“找誰?你過來是找誰的?你確定沒有走錯樓層嗎?這裡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過來的。”
藍禮轉過身來,看着阿妮塔臉上那一本正經的嚴肅表情,眼底流淌過了一抹笑意,卻沒有辯解,而是順應着阿妮塔的話語,將這場戲表演了下去,“我不太確定,我是專程過來尋找阿妮塔-圖妮莎的,聽說,她是一位親切善良、溫暖可人的女士,十分樂於助人,我剛好需要一點幫助。”
阿妮塔的嘴角不由輕輕上揚了起來,但她還是強忍着笑意,清了清嗓子,誇張地擡起了下巴,“你確定,你說的不是白雪公主?”
“白雪公主?”藍禮皺起了眉頭,上上下下打量着阿妮塔,那挑剔而質疑的眼神,頓時讓阿妮塔再也忍不下去,瞪圓了眼睛地怒斥到,“怎麼,黑人就不允許是白雪公主嗎?”
直接破功。
藍禮舉起了雙手,笑容滿面地說道,“當然允許。只是,我沒有想到你最喜歡的童話人物居然是白雪公主,而不是豌豆公主、小紅帽、小美人魚、魔發公主,又或者是辛德瑞拉……”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長串之後,藍禮聳了聳肩,意味深長地說道,“僅此而已。”
阿妮塔終於再也沒有忍住,噗嗤一下就笑了起來,隨後笑容就徹底綻放開來,張開了雙臂,“給我一個擁抱,快點。聖誕節也沒有出現,新年前夜也消失了,就連娛樂新聞的版面之上都看不到你的消息了,幾乎都要以爲你選擇徹底隱退了。”
“現在就隱退,上帝,我們之間到底有什麼誤會,你認爲我今年幾歲了?”藍禮挑起了眉頭,眼底流露出了一抹嫌棄的神色,認真地說道,但柔和的眼神還是忍不住翻涌起了一抹笑意。
“四十五?”阿妮塔熱情洋溢地擁抱住了藍禮,然後重重地拍打着藍禮的後背,高高地揚起了尾音,給予了回答。
藍禮卻抿了抿嘴角,輕輕搖頭,“四十五還遠遠沒有到隱退的時候呢。我準備九十歲的時候,一直到沒有人願意前來觀看我的舞臺了,在一片唏噓和狼狽之中,鬱鬱寡歡地離開表演舞臺,心灰意冷地享受退休之後的無趣生活。”
“上帝!九十歲?這簡直就是一場災難。”阿妮塔的打趣讓藍禮再次輕笑出了聲,惹得旁邊的護士們也是跟着嘰嘰喳喳地歡笑起來,有些老面孔,也有些新面孔。
這並不意外,照顧病患本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照顧老人和孩子的難度還要成倍增長,那些具有經驗和技巧的看護人員,往往都是無比搶手的專業人士,完全可以轉職爲更加賺錢也更加輕鬆的私人看護。所以,醫院的人員變動總是非常頻繁。
前前後後,藍禮也已經大半年沒有出現了。似乎,這是海瑟去世之後,藍禮第一次重新回到西奈山醫院,這不是有意而爲之的結果,但機緣巧合之下,事情還是這樣地發生了。
但阿妮塔和藍禮之間,卻絲毫沒有隔閡,那淡淡涌動的親暱和熟稔,總是讓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揚起來。
阿妮塔認認真真打量了一下藍禮,然後朝着旁邊的幾個小姑娘投去了嫌棄的視線,最後對着藍禮認真地說道,“你是故意的嗎?在過來之前,專門沐浴清理了一下?一頭溼漉漉的頭髮,試圖讓自己更加帥氣一點?其實沒有必要,哪怕你剛剛從煤礦裡爬出來,這些小姑娘也會爲你而傾倒的。”
“呼,感謝告知,我總算是鬆了一口氣。”沒有害羞拘謹,也沒有洋洋自得,藍禮那紳士有禮的調侃和自嘲,總是具有一種特別的味道,然後就可以看到站在旁邊的幾名護士一個個都開始激動地跺腳了,就好像高中女生一般。
阿妮塔也只能是啞然失笑,拍了拍藍禮的肩膀,“你現在趕快離開吧,否則,我也不確定,她們是不是下一秒就會直接撲到你身上去了。”即使是調侃,也依舊在吐槽。
隨後就轉移了話題,低聲說道,“安妮現在在活動室,自從上一次收穫了一批捐獻書籍之後,安妮就整天整天地待在活動室裡看書,喬絲一直擔心,也許,你可以勸勸她,讓她出去曬曬太陽。”
安妮-西里曼,那個小不點依舊待在醫院之中;而喬絲則是她的母親。
“如果是這樣,你絕對是找錯幫手了。你不知道,我就是有名的書蟲嗎?”藍禮的眼神之中流露出了閃亮的光芒,“我現在就一直期待着,未來擁有一棟自己的房子,然後設置一個書房,牆面之上全部都是書架,擺放着成千上萬本書籍。”
“那麼,你爲什麼不乾脆買一棟圖書館作爲自己的房子呢?”阿妮塔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無語地吐槽到。
藍禮卻是打了一個響指,“好主意!”然後就看到阿妮塔滿臉錯愕的表情,這讓藍禮歡快地大笑了起來,沒有再繼續停留下去,轉過身就朝着活動室的方向邁開腳步。
但腳步還沒有來得及邁開,走廊盡頭就可以看到一個迎面走來的身影,簡單的桃紅色毛衣搭配牛仔褲,手裡拿着一件駝色的長風衣,兩個人就這樣面對面地看到了彼此,視線有了剎那的交錯,然後,對方就一個轉身,僵直而匆忙地推開了樓梯間大門,轉眼就消失在了視線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