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里之外。
麻衣劍修摘掉了斗笠,來到一條溪旁,他將水瓢從腰間解下,舀了一瓢溪水,慢慢的飲着。
劍修的動作很慢,似乎喝水是一種十分神聖的儀式,等飲完之後,他枯裂的皮膚,逐漸有了血色。
這是蕭金衍第一次近距離觀察書劍山上的劍修。身材枯瘦,頭頂上沒有頭髮,臉上永遠都是一副面無表情。
蕭金衍問道,“朋友,你拿到了你想要的東西,咱們兩不相欠,如果沒有意見的話,我們就此分別。”
劍修苦思了片刻,問,“什麼是朋友?”
“這個……”
蕭金衍也被問住了,“朋友,就是雙方不分年齡、地域、種族、性別,在某些方面建立認知關聯的一種關係。比如,我跟你握手,就當你是朋友,我請你喝酒,我們就是朋友。”
劍修指了指宇文霜,“你們,是朋友?”
蕭金衍笑道,“我們是戀人,不是朋友。”
宇文霜聞言,臉色微紅,卻也沒有開口,顯然是默認了這層關係。她與蕭金衍認識兩年,這是蕭金衍第一次正式向別人介紹自己。
劍修又問,“什麼是戀人?”
“戀人,就是比朋友更進一步的關係。”
劍修道,“那我們做戀人。”
蕭金衍連忙擺手,“朋友不分性別,戀人卻分,只有男女纔可以做戀人。”
劍修又道,“那我跟她做戀人。”
蕭金衍想死的心都有了,這個武功高強的傢伙,一劍斬殺千人,在生活和社會認知方面,卻白癡的一塌糊塗。
“不行!戀人是互相的,需要我喜歡她,她喜歡我。”
劍修似乎搞不明白其中含義,“喜歡?”這個詞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意思。
蕭金衍見他皺眉,怕他又想出什麼歪門道理,連忙岔開話題,“你們書劍山上有那麼多劍修士,難道你沒有朋友嘛?”
劍修道,“我不認識他們,我們劍修士只練劍,不握手。”在他認知中,只有握手和喝酒,纔算是朋友。
“這位老兄,你今年多大了?”
劍修思索片刻,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我們十九品像下,有一株鐵樹,我下山時,開了三十次花。”
鐵樹花期極長,平均十幾年開一次,若真如劍修所說,這名劍修豈不已經幾百歲了?先前這劍修看上去十分蒼老,可飲水之後,看上又變得十分年輕,蕭金衍解釋不清,但既然是書劍山的人,不能以常理度之。
蕭金衍好奇心起,問,“書劍山上,像你們這樣的劍修之人,是不是很多?”
劍修回憶了片刻,道,“書劍山有二十品像,二十名守劍人,每個品像下,又有二十劍修。”
蕭金衍咂舌,乖乖地隆冬,那豈不有四百名劍修?若個個都如他這樣,隨便一出手,便有千人送命,這四百劍修同時下山,整個天下豈不被蕩平?
劍修又道,“有一年,我們死了好多人,後來又補充了一些人,但他們的修爲,都不行。”
蕭金衍道,“若你們四百劍修下山,豈不天下無敵?”
劍修正容道,“我們劍修之士,與守劍人守護至高天道,對掃蕩你們人間,沒有興趣。”
“爲什麼?”
劍修道,“不值得出手。至高天道,有更厲害的敵人。”
這名劍修似乎許多年未開口,起初說話十分不利落,但與蕭金衍一番交談之後,言辭變得豐富起來。
“我們劍修士從不下山,但十九品的除外。”
“爲什麼?”
“那一年,陸玄機偷走了神兵,劍尊十分生氣,命我們十九品的劍修下山尋三大神兵,誰能尋得,便是第十九守劍人。”
蕭金衍這才明白,行走於天地之間的劍修士,與當年陸玄機都是一脈,陸玄機叛逃之後,這些劍修奉命行走人間來找回三大神兵。至高天道,也因爲神兵丟失,被迫入眠,一睡便是五百年。
他知道,人間與書劍山遲早會發生一場戰爭,對書劍山瞭解越多,將來的勝算便等多一分,於是問,“陸玄機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劍修陷入苦思之中,過了許久,才緩緩道,“一個很厲害的人!”劍修言辭匱乏,並無法找到太多形容的詞彙,但能讓他說出“厲害”二字,那陸玄機是真的厲害。
劍修道,“你也很厲害。”
蕭金衍指了指自己,自嘲道,“我?我怕連你一劍也抵擋不住。”
劍修道,“陸玄機有五道弦,你有兩道弦。”
蕭金衍大吃一驚。
他自幼生出一道弦力,這讓他在修行之時,走了不少彎路,但他卻知道這弦力的妙用,當劍修說陸玄機當年也有弦力之時,蕭金衍心中動了念頭,“難道,自己與陸玄機還有關聯?”
蕭金衍修行弦力已久,在太湖畔,他曾以弦力御飛劍,殺死了血魔影孫無蹤,之後被王半仙嚴重警告,在實力不足前,不得使用這一招,就是怕引起書劍山上的注意,但今日這名劍修已經察覺到了他經脈的特別之處。
蕭金衍問,“你叫什麼名字?”
劍修道,“劍修,沒有名字。我們修行,不與人交談,有沒有名字,並不重要。不過,我是十九品像下,武功最好的劍修,所以編號爲零零,陸玄機幫我起了個名字,叫一九零零。”
蕭金衍差點就問他會不會某種樂器了,他說道,“不如這樣,老兄,我幫你起個名字,你生在書劍山,武功又是十九品像下最高明者,不如就叫旺財吧。”
宇文霜聞言,噗嗤一笑。
“旺財……起名字,哪裡有你這麼隨便的?”
蕭金衍道,“那也未必,我認識一個朋友,曾在《八卦週刊》當採風,就喜歡瞎起名字,再說了,旺財這名字,好聽,又容易記。”
劍修喃喃道,“旺財?是什麼意思?”
“就是財源廣進的意思,你這名字,十分吉利,也很喜慶。”
“旺財……”劍修喃喃道,“我的名字叫旺財。”
在書劍山上,只有守劍人,纔有資格有名字,他與其餘三百多名劍修一樣,只有一個號碼。今日,蕭金衍幫他起了個名字,他情緒有些波動,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
蕭金衍見他一直都是繃着臉,面無表情,此刻見他發笑,以爲他不喜歡這個名字,連改口道,“其實,也有不少其他的名字,都很好聽。”
劍修道,“不,我就叫旺財。”
蕭金衍攤了攤手,“既然你這麼堅持,我也無話可說。”他站起身,雙手抱拳,對劍修道,“旺財兄,咱們就此別過。”
未等劍修反應過來,他帶着宇文霜離去。
這位有了名字的劍修,愣在原地,目送兩人離開。他腰懸長劍,手中提着無名槍,來到了一處小鎮。
小鎮不大,只有一條街,百餘戶人家,以耕種爲生。長街之中,掛着一個幡兒,上面以漢文、楚文寫着一個大大的“酒”字。
有夥計在門口賣酒。這個小鎮十分偏僻,極少有外鄉人路過,此刻見到劍修,笑着道:“客官,正宗的赤水酒,都是從大明偷運過來的,要不要來點?”
劍修點點頭,夥計端了一碗酒,遞給了劍修,他飲了一口。一股辛辣感覺入口,劍修咳嗽了起來。
緊接着,小腹之中似乎有團火焰在升起,那種感覺,就如在書劍山的靈泉之中修行,他整個人臉變得通紅,情不自禁的手舞足蹈起來。
夥計暗笑,這人看着倒像是頭一回喝酒,才一口,就變成了這副模樣,於是道,“不如多來一點?”
劍修點頭。
忽然,有一夫人在長街上喊道,“旺財!旺財!你跑哪裡去了?”
劍修正要應聲,卻見那中年夫人將一隻金毛犬拉住,”死旺財,你若再亂跑,小心我打斷你的狗腿!“
劍修望着那條狗,笑了。
那隻狗見到他,滿臉戒備,衝着他旺旺直叫。劍修俯身下來,伸出手道,“你好,我也叫旺財,我們做朋友。”
中年夫人將金毛犬抱在懷中,道,“這人是傻子。”
劍修並沒有生氣,那隻狗沒有跟他握手,他只是覺得有些失落,旁邊夥計將酒裝入瓶中,道,“一共三十文。”
“什麼?”
“給我錢。”
劍修問,“我想請朋友喝酒,爲什麼要給你錢?什麼是錢?”
夥計對中年夫人道,“果真是傻子。”
劍修並沒有理會他嘲笑,將酒瓶取在手中,轉身就走,那夥計追了出來,“你這是明搶啊。若不給錢,我可要找人揍你了。”
劍修走的很匆忙,見衆人要追來,他伸出右手食指,在地上虛畫了一道線。
轟隆聲起。
手指劃過之處,竟硬生生變成了一道深數十丈的壕溝。追蹤的衆人見狀,嚇得面色蒼白,“這人是妖怪。”
那夥計雙手捂心,萬幸剛纔沒有亂來,否則那一指劃在自己身上,豈不成了一灘肉泥?
蕭金衍才走出幾里路,見宇文霜身體有些疲倦,扶她坐下休息,如今呂公子仍在西京城的古邦會館之內,兩人相依爲命已久,他不想丟下呂公子不管。
眼前人影一閃動,旺財出現在了他面前。
蕭金衍道,“你怎麼又回來了?”
旺財將酒瓶往前一送,“我請你喝酒!”
“爲什麼?”
旺財正色道,“因爲,我們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