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龍擡頭。
從蜀中到隱陽,最近的路是取山徑過雁回山,還能領略大雪山風光,若幸運的話,還可以看到南雁北歸時,數萬只大雁如千軍萬馬過雁回的奇觀。
不過,趙攔江堅持從劍門出蜀。
他要拜訪一位老朋友。
趙攔江的朋友並不多,蕭金衍算一個,李傾城頂多算半個,還有一個就在劍門。
劍門兩旁峰巒倚天似劍,其狀如門,故稱劍門。
此處是由漢中入蜀必經之處,易守難攻,自古以來便是兵家必爭之地。
三人抵達劍門之時,已是正午,在城樓下一處茶館落座。
趙攔江要了茶水,又點了四菜一湯:蒸豆腐、炒豆腐、悶豆腐、臭豆腐以及豆腐湯。
蕭金衍道,“就算劍門豆腐名聞天下, 連點葷腥都不上,老趙你也太摳門了吧?”
趙攔江卻道,“當年在邊軍哨所,白天開荒屯田,到了晚上,能吃到一塊豆腐,那已是人間美味了,你還要求那麼多?”
“你們不是斥候軍嘛,怎得還要開荒?”
趙攔江沒好氣道,“你以爲戍邊就是天天打仗嘛?一年下來,能打個五六場仗就算多了,剩下的日子,不開荒屯田,難道兄弟夥都喝西北風嗎?”
這話倒不假,大明朝邊軍實行軍屯制,這些士兵, 戰時爲兵,休時墾田,若無大的戰事,倒也能自足。
一旦有重大軍事行動,就要從內地向邊境運送糧草。各省道都設有糧倉,由專門的軍隊經沿途驛站向運糧,蜀中、漢中則是戰時第一批物資供應地。
如今西境形勢緊張,一路之上,他們已經遇到不少運糧的隊伍,這些是保證軍隊供應的。
隱陽城是邊關貿易重地,卻不是產糧重地,每年都有糧商從中原向隱陽販糧,交易後又將西楚、北周的牛皮、羊皮以及西域珍珠、香料等運回中原,從而獲取較大的利潤。
如今戰事即開,隱陽城糧價飆升,雖說糧道之上並不太平,但富貴險中求,劍門之外,也聚集不少糧隊,成羣搭夥,僱了有經驗的達官、常年跑西線的鏢師,準備在開戰之前賺上一票。
茶館中,有說書人正在講當年蜀國大將姜伯約拒守劍門關,將十萬魏軍困於關外一籌莫展的故事,聽得三人如癡如醉。
蕭金衍問二人道,“這劍門關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若你是鄭艾,要攻入蜀中,該如何來辦?”
李傾城出身世家,自幼熟讀兵書,他道,“正面攻克劍門,幾不可取,不過先攻破閬中,從地勢較緩的東、西、南三路進攻,切斷劍門與後方補給,劍門自然可破。”
趙攔江在旁邊冷笑,“紙上談兵而已。”
李傾城不服氣,“那趙將軍,你來說說,怎樣破這劍門關?”
趙攔江尋思片刻,道,“劍門關不可破,但守劍門關是人,是人就有弱點,破掉人,自然就能破關。”
蕭金衍不過隨口一問,卻沒料到趙攔江會如此回答,也不禁產生了興趣,“此話怎講?”
趙攔江道,“這個世上,有兩種人。一種是貪慕錢、權、色,這種人好對付,只要滿足他們的慾望,自然會靠到你這邊;另一種人,恪守的是忠、孝、義,這種人更好對付。”
蕭金衍奇道,“這種人不都是寧死不屈嘛,你又用什麼辦法對付?”
趙攔江微微一笑,道:“支撐這種人的行事準則,無外乎心中的信仰,只要動搖 他們的信仰,就擊敗了他們。你若向皇帝效忠,那便想辦法讓皇帝失去對你的信任,你若恪守孝道,那就讓你成爲不孝之人,至於義,想辦法讓朋友背叛你,做到這三點,什麼劍門關、鬼門關,我都能破掉!”
李傾城也道,“這不像是趙攔江的作風啊,我本以爲你會說,給我一把刀,我從正面給你殺出一條血路來。”
“刀道與兵道,本就是完全不同的兩條路。刀道講究一往無前,兵道講究正奇相依,兩者終究又是殊途同歸,最終的對手,還是人心。”
蕭金衍道,“一副好深奧的樣子。”
“不過,如果守關的人是你,我就不知道怎麼對付了。”
“爲什麼?”
“咱們認識這麼久,我也沒有看透你,你所求的究竟是什麼。”
蕭金衍呵呵一笑,“其實,如果我來守關,要攻破並不難,只要給我送十壇赤水酒,我就開城門投降了。哈哈!對了,你不是說你朋友聽到你來了,必會倒履相迎嘛,怎得來了這麼久,連個人影都沒看到?”
趙攔江說我又沒提前告訴他。
“那他究竟是什麼來路?”
趙攔江道:“雷家莊少莊主,雷振宇。”
蕭金衍恍然,“一直聽說雷家莊,卻不知他們在劍門,聽說他們的小物件挺有名的。”
雷家莊並不是武林世家,但在江湖上名氣卻不小,他們擅長做機關、奇·淫巧技之類,在江湖上頗受歡迎。
一些各大門門派、世家子弟,武功不夠,裝備來湊,許多行走江湖的必備套裝,都產自雷家莊。尤其是雷家莊的人`皮面具,使用時間長,透氣好不生疹,還能巨補水,甚至能控制微表情,在江湖上更是一絕。
不過與生意遍及天下的御劍山莊相比,雷家莊的格局就顯得有些小了。一來這些奇`淫巧技之物對武功進境幫助不大,受衆羣體不廣,不像刀劍之流,幾乎是習武之人的首選。二來則是這門手藝傳男不傳女,而且僅限於嫡系子孫,導致無法在江湖上規模化經營。三則是雷家莊莊主雷鳴,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暴脾氣,做生意挑三揀四,全憑心情,甚至連王爺的面子也不給。當年漢王殿下寫親筆書信定製一張面具,雷大莊直接拒絕,表示必須漢王親自面談。要知道,大明朝對各路王爺管控極嚴,非受徵招不得私自出藩,這一要求差點給雷家莊帶來滅門之災,後來在一位江湖前輩斡旋之下,才勉強平息,就算如此,雷莊主也未答應漢王的條件。
吃完豆腐宴,三人向劍門關內城走去。大明建國之初,朝廷在劍門關設千戶,由於戰事較少,逐漸聚集成鎮,在蜀道之上也算是較大的城鎮。
一路上,只見路上張燈結綵,攔住一名行路匆匆之人,“今日城內有什麼喜事?”
那人道,“今日是雷家莊少莊主雷振宇與于家堡的大小姐於佳雪成親之日,城內有頭有臉的人都紛紛前去祝賀,我正要去那邊討杯喜酒吃哩!”
“哪個于家堡?”
那人笑道,“當然是號稱蜀中第一糧商的于家堡了!就連這裡的千戶也是這位於大小姐舅舅!”
劍門於家在中原無人知曉,但在蜀中卻是出了名的糧商,由於靠近天府之都,又有千戶大人的裙帶關係,這些年於家靠向西境運糧發了大財。三人來的時候,在路上遇到了幾隻運糧的車隊,都是在於家集結,要麼繳納不菲的關稅,要麼直接折價賣給於家。
趙攔江聽說好朋友要成親,心中也替他高興,忍不住問,“這位於大小姐品行如何?”
那人嘿嘿一笑,湊過來低聲道,“這位於大小姐,可是劍門第一奇女子,這兩年因她而死的男子,沒有十個,也有半打了。”
趙攔江恍然道,“原來還是一位多情美女。”
“哈哈!”那人笑道,“那倒不是,於大小姐相貌奇醜無比,脾氣也是一等一暴躁,她看中的男子,若不從他,要麼自殺,要麼被她打死,這位雷家少爺,正月十五賞花燈之時,不小心被於大小姐撞見,堵在了橋上,當時他被逼走投無路,跳入河中,誰料那於大小姐水性極好,把他救了上來,非要嫁給他不可,也算他們雷家倒黴了!”
趙攔江問,“那雷莊主肯同意這門親事?”
“不同意又能如何?”那人道,“人家是劍門第一富商,親舅舅又是劍門的千戶總,手中有錢有權,你一個手藝人家,能跟人家鬥?還不忍氣吞聲,乖乖就範。不說了,千戶大人下了帖子,要是去遲了,我們就要吃靠落了。”
趙攔江嘆了口氣。
蕭金衍安慰道,“其實未必不是好事,雷家的面具號稱天下一絕,就算對方是無鹽女,也有辦法弄成貂蟬貌。”
李傾城也道,“就是每日梳妝的時間,稍微有點長。”
不過,嘆息歸嘆息,終究是好兄弟成親,該要表示的總要表示,趙攔江去了城內古玩店,挑了半天,也不知挑什麼好。
蕭金衍看到不起眼的角落中,掛着一幅畫,畫上有一條大紅鯉魚,穿梭於池中,半空之中,數十道閃電劈空而至,劈向那鯉魚。落款一行字寫,“魚躍雷池圖,鳴翠湖畔丹青生作”。
丹青生?他覺得有些熟悉,好像王半仙當年提起過他,隱居於鳴翠湖畔,也算是當朝的一代丹青聖手,沒想到竟在這裡遇到了他的畫,於是道:“我覺得這幅畫不錯。”
夥計心中冷笑,這幅畫自打他進店到現在,鮮有人問津,至今也有七八年了,想不到今日竟有人問及,連堆笑道,“這位客官真是好眼力,乃數十年前一位江湖前輩過劍門之時親筆所作,要說起來,這幅畫還有些奇特哩!”
“說來聽聽。”
夥計道,“你們有所不知,這幅畫一到陰天下雨,打雷之時,畫中的鯽魚會活過來一般,能躲避雷劈。”他指了指畫中鯉魚,道,“上次打雷,那條魚還在左邊,你看如今到了右邊了。”
心中卻想,反正這天氣也不會下雨,怎麼玄乎怎麼來,這三個傻瓜一聽就不是本地人,一會兒訛上他們一筆,等真到了打雷,他們早就走了,總不會爲了一幅畫,跑回劍門找他對質不成?
李傾城雖不會丹青,但對家中名畫千百,鑑賞力仍在,他仔細觀瞧這幅畫,落筆、皴墨均是上乘之作,比家中藏的一些名家都要好,於是道, “我也覺得不錯!”
夥計道,“這幅畫,可是小店的鎮店之寶,一般客人我們還不會賣給他!”
趙攔江略感失望,“原來這樣,君子不奪人所愛,看來也只能忍痛割愛了。”
夥計一聽,那還了得,連又改口,“別介,我一看三位就是有緣之人,要不這樣,若是你們誠心想買,我去跟老闆通稟一下,給你們個折扣價,如何?”
說着,夥計來到後堂。這種劣畫,他當然不會真的去請示老闆,這麼做只是裝裝樣子,等會兒好方便將畫出手。
店老闆正坐在太師椅上泡功夫茶。茶是好茶,三年前的明前龍井,水是好水,刷鍋時的第二道泔水,陸羽《茶經》有云,泔水泡龍井,越喝越清明。
他看到夥計進來,皺眉道,“來順,你不在前面照看客人,跑後堂做什麼?”
夥計嘿嘿一笑,“今兒店裡來了三位客人,看中了那一幅魚`雷圖,我先抻一抻他們,等會兒賣個好價。”
“什麼魚`雷圖?”
“就是那一幅魚躍雷池圖啊!”
老闆一聽,猛然坐了起來,問道,“今兒是哪一年啊?”
夥計聞言,心說老闆今兒是怎麼了,難道喝那獨門泔水茶喝傻了,道,“天統九年啊!”
大明皇帝繼位二十年,第一年仍採用前一任順德十年的年號,從第二年起,年號元化,到第十年時,又改年號爲天統,如今算來,正是天統九年。
老闆道,“天統九年,二月初二。可不,如今正是十年了!”
十年前,他還是飯鋪的一個夥計,當年有個老頭吃白食,不肯付錢,他見那老者衣衫襤褸,又有些書生氣,於是幫他結賬,那老頭倒也痛快,畫了一幅魚躍雷池圖贈與他,並告訴他,十年後,會有三個年輕人出大價錢買它。
當時他見那幅圖畫得十分簡陋,用筆也頗隨意,也每當回事,後來開文玩店時,找到了那幅圖,裝裱灑水鋪漿時,這幅畫彷彿如活了一般,那魚竟動了一下,他以爲是錯覺,等到後來,每逢陰天下雨,這幅畫便更鮮活一分,到了如今,剛好是十個年頭。
這十年來,這幅畫一直掛在牆上,似乎從不存在一般,從來沒有人問過這幅畫,想不到,今日竟真有三個人前來詢價,於是問,“那三個人什麼樣子?”
“男人。”
“廢話!我問你年紀,相貌如何。”
“二十來歲,有一個相貌還可以,生得比女人都美,另外兩個嘛,也就一般,還不如我呢。不過,看他們衣着打扮,不像是有錢人!”
老闆道,“你懂什麼,人不可貌相,這年頭,有錢人都喜歡低調出行,難道跟你一樣,有兩個錢,都恨不得貼腦門上?”
夥計訕然笑道,“所以,我給他們泡了一壺茶,正在前廳候着呢。”
文玩字畫這一行水深得很,價格也比較隨意,全憑買的人的心思。這夥計幹了這麼久,初判斷,這三人不像是有錢的主兒,但仍然給泡了一壺茶,裡面大有學問。
這壺茶,不上不下,不好不壞,十兩一斤的瓜片兒。
稍後見面,先詢問茶水如何,若是說好茶,那必然是沒喝過太貴的茶,能承受什麼價位,報價時心底就有數了。要是說茶太次,那必然是懂茶之人,那要價時,自然往高裡要。
總而言之,叫價之時,既不會讓你知難而退,又不會讓自己吃太多虧。
老闆與那叫來順的夥計一起來到前堂。
三人仍站在大堂之內。
來順道,“三位今兒可來着了,今兒我們老闆做壽,店裡的字畫,一律五折。”
趙攔江問,“那這幅畫賣多少錢?”
來順卻不回答,問道,“三位,覺得這茶水如何?”
趙攔江道,“淡出個鳥來。”
又問蕭金衍,蕭金衍道,“茶就是茶,怎麼喝都不如酒。”
夥計心中暗歎,估計也沒什麼錢,又問李傾城。
李傾城桌前那杯茶,連動也未曾動,淡淡道,“去年的六安瓜片兒,應該是齊山的二等梅片,從廬州府運到這邊,也不過七八百文一斤。”
六安瓜片穀雨前採之爲提片,梅雨時節採之爲梅片,又以大別山蝙蝠洞中最爲正宗,最頂級的瓜片,每斤價格在萬兩以上。
老闆乃好茶之人,一聽氣得破口大罵,“九驢茶葉那幫孫子,跟我說是一等提片,老子花了十兩銀子買的!”
李傾城笑道,“茶葉如古玩,誰也有走眼的時候,就當花錢買個教訓吧。”
老闆不甘心,又回到後堂取出剛泡出的上等龍井,問,“你再看看這茶如何?”
一股泔水味透出,蕭、趙二人向後退了兩步。李傾城也忍不住捂着鼻子,道,“味道中正平和,湯水粗中有細,實乃不可多得的好茶!”
老闆一聽,如遇知己一般,道,“這位客官真是懂茶之人,這樣子,你看中的這副魚躍雷池圖,我折價三百兩賣給你們!”
趙攔江一聽臉都綠了,道,“走吧,我看咱們還是買一尾鯉魚送過去得了!”
三人轉身向外走去。
夥計喊道,“等等!”
三人駐足。
夥計問,“你們準備出多少錢買?”
趙攔江伸出三根手指。
夥計道,“好吧,三十兩就三十兩,誰讓你與我們老闆這麼投緣呢?”
趙攔江嘿嘿一笑,“三兩!”
夥計黑着臉道,“俗話說,漫天要價坐地還錢,三百兩銀子你們往三兩喊,這哪裡是坐地還錢,這分明是挖坑還價啊。”
他來到畫前,“你們看看,丹青生,三百年前第一畫師啊,再看這紙,顏色泛黃,正宗的窗櫺紙,滿滿的古意,光這紙也不止三兩銀子。”
說話時,手落在畫紙之上,不小心按出了個洞,“咳咳,再看看這魚,這麼大個兒,也不是凡魚……咦,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