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紅燈區的西面不遠,有條古時遺留下來的護城河。
雖是位於城中,這條河的河水卻也從未有過清澈的時候。
河中滿是渾濁的廢水,刺鼻的腐臭氣味讓人聞之慾吐,迎風直飄百米,附近居民不勝其苦。
各種塑料袋、易拉罐、餐盒、用過的避用套等物鋪滿水面,在夜色燈光下,不時閃起粼粼微光。
“咣噹……”
滿是鐵鏽的垃圾桶來回晃動,發出清脆的聲響。
“啪!”
一個黑褐色的面具被人丟棄其中,下面則壓着一件皺皺巴巴的黑色風衣。
油桶高舉,汽油嘩啦啦的淋在上面。
“真的要燒了嗎?”
白曉琴套着件白色的羽絨服,身上臉上雖有些污垢,依舊不減身上的那股靈性,就如一個跌落塵土的精靈。
她小心翼翼的看了看身旁的郭客,低聲開口:“你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
“嚓……”
火石摩擦,郭客手中的打火機生起明火。
微弱的火焰隨風輕輕搖晃,在黑夜中顯出他那僵硬呆板的面部表情。
對身旁的聲音仿若未聞,只見他單手輕甩,火焰就落入面前的垃圾桶之中。
“呼……”
劇烈的火焰串起,鐵桶內的東西當即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焚化。
噼裡啪啦的聲音不停響起,更有點滴火星蹦出桶外,象徵着某些東西在世間徹底逝去。
“……”
白曉琴張了張嘴,眼中帶着深深的遺憾,不過看了看身旁的人,終究沒有開口。
長刀在手,今日剛剛暢飲鮮血的刀身泛着幽幽火光,透着股滲人骨髓的寒意。
與去年剛剛到手時候的毫不起眼相比,此時的這把刀,終於恢復了幾分夢中的神采。
奈何……
“噗通!”
長刀脫手飛出,當空劃過一道弧線,落入滿是污垢的河水之中。
“啊!”
白曉琴捂住小嘴,禁不住小聲驚叫:“這你也扔?”
事到如今,她也終於想明白,面前這位黑夜怪俠,不知爲何,是準備洗手不幹了!
郭客依舊默不作聲,只是緩緩提起腳下的保險箱。
“這個也要燒了嗎?”
白曉琴一臉好奇的問道。
經由對黑夜怪俠的好奇、恐懼、感激,再到見到對方的真面目,她對對方已經從心中感到股親近,甚至是依賴。
“舊版的紙幣,還能不能用?”
郭客面無表情的開口。
“應該……不能吧?”
白曉琴張了張嘴,見郭客就欲扔出手中的保險箱,當即加了一句:“不過在銀行裡可以換成新的。”
“……”
那就不燒了……
郭客手上一頓,緩緩點頭,開始站在原地對着面前的火焰發呆。
“那個……”
白曉琴悄悄看了郭客一眼,小手擰緊衣角:“謝謝你啊!我以前還誤會你,你別生氣。”
郭客不吭聲。
“可是,爲什麼啊?”
白曉琴伸手指了指兩人身前燃燒的火焰。
郭客依舊不吭聲。
“呵呵……”
白曉琴乾笑,停下嘴巴。
“警察到了,你回去吧!”
郭客扭頭,朝着龍城會館的方向看去。
“這……”
白曉琴張了張嘴,眼中流出不捨,可惜換來的則是對方的無視。
“那……我過去了。”
她重重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做下承諾:“你放心,我不會出賣你的!”
等到伊人遠去,眼前火焰漸息,久久矗立在河邊的身影才終於有了動作。
默不作聲的行在街道上,心中空洞,雙眼無神,郭客似乎與外界徹底脫離一般。
“吱……”
不知何時,一輛閃爍着警示燈的車輛停在了他的身旁。
車窗降下,一個留着齊耳短髮的女警從裡面探出頭來:“喂!小傢伙,這個時候怎麼在這裡?”
郭客仿若未聞,依舊低着頭,一個人行人單隻的孤獨前行。
“喂,問你話呢!”
陳歌在車裡大喊,卻不見回聲,不禁咧嘴,推開車門走了下來。
“小傢伙,夜裡一個人可不怎麼安全。”
她掃了眼郭客手中的保險箱,朝着自己的車輛示意一下:“上我車吧!姐姐稍你一程。”
沒人應聲。
“郭客!”
陳歌聲音一提:“禮貌懂不懂?見了熟人是不是應該打聲招呼?”
身前的人腳步一停,終於擡起了頭,露出那一雙無神的雙眸
“謝謝,不用。”
“你有心事?”
陳歌輕輕撓頭:“年紀輕輕的,能有什麼心思?不會是失戀了吧?小傢伙,我告訴你,失戀這回事沒你想的那麼嚴重,習慣了也就那樣了。”
無人應聲。
“要不然姐姐陪你喝酒解悶?不過,得等我忙完事情。”
“不用。”
郭客低下頭,再次朝前行去。
“不要那麼無情嗎?”
陳歌上前兩步,攔在他的身前:“再說,你一個人半夜三更的提着它也不安全。”
“麻煩……讓讓!”
郭客有氣無力的擡起頭,眼中隱隱有股怒意勃發,聲音更是變的重上許多。
一個人心情沉重的時候,往往不喜歡身邊有個話癆。
“好!”
陳歌聳肩,側身讓過位置。
郭客前行,就在越過對方的時候,陳歌右手一探,速度迅捷的摸向郭客手中的保險箱。
拿了你的東西,看你跟不跟我走?
“啪!”
聲音清脆,陳歌一呆,卻是自己探出去的手被人一巴掌輕輕扇飛出去。
“咦?”
心中一訝,她皺眉再次出手,目標則是挪到了郭客的肩膀,手中更是使出了近身擒拿的小巧功夫。
她身爲女子,力道不及男子,但身體柔韌性卻佳,近身短打,尤其擅長,擒拿手更是一絕。
在往日抓賊的過程中,無往不利!
不過今日,卻明顯不太一樣。
“呼……”
眼前人影輕輕移動,明明往東,陳歌手上動作變換,卻發覺對方卻是往西挪動。
手上一空,竟是再次失手。
她雙眼一眯,眼神已經開始變的凝重起來,同時雙手探出,迅疾而有力的擒向身前的男子。
眼前一花,郭客已經邁出步伐,離開了她的雙手間距範圍之內。
“這不可能!”
陳歌雙眸大睜。
人手多麼敏捷,兩個人貼身,一個人要想摸到對方,對方根本避不過去。
更何況,她還精通擒拿手法,怎麼可能連身前的大活人都摸不到邊?
“站住!”
一身大吼,陳歌扭身跨步,一手扣向郭客肩膀,同時雙腿發力,猛衝而來。
“呼……呼……”
雙手擒拿招式變換,身前的人影卻如鬼魅,任她手段盡出,竟也摸不到邊。
“呵!”
“啪!”
腳下發力,鞋底當即崩開,陳歌單腿如鞭,猛抽而來,勁風呼呼,顯然已經使出了全力。
人影晃動,鞭腿再次落空,不過這次她已經絲毫不覺的奇怪。
霎時間,腿影翻飛,爪印變換,陳歌矯健的身姿瞬息數變,齊齊朝着郭客涌去。
“夠了!”
一聲低沉的怒吼,那如同鬼魅的身影猛然定住、凝實,單手前移,正正按在陳歌的腰挎處。
掌中發力,身在半空的女子當即飛出數米,筆直的砸在路邊的黑色車體之上,發出重重的撞擊聲。
“彭!”
“嘀嘀……嘀嘀……”
碰撞聲響起,感應警聲撕裂夜空,與那一閃一閃的警示燈交相呼應。
“咳……咳……”
仰躺在車身的陳歌渾身痠痛,有氣無力的乾咳兩聲,半響才從車身上掙扎着直起身來。
“艹!”
“要不要那麼用力?”
雙腿一軟,若不是扶住車身,她估計自己已經毫無形象的跪倒在地。
扭過頭去,剛纔的身影自然早已消失不見。
“不會是他吧?”
“小陳,小陳!”
車內傳呼幾內有聲音響起,聲音急促、激動,甚至還帶着股顫抖。
這在往日,幾乎不會發生在這位性格穩重的隊長身上。
“我們抓住黑夜怪俠!不……,應該說是姓常的擊斃黑夜怪俠了!”
“啊?”
陳歌一呆,情不自禁的扭頭看向郭客離去的方向。
******
市一中後巷。
阿秀披上棉衣,從牀上爬起。
她懷有身孕,又在經常人滿爲患的渾欒市醫院工作,身體早已提出了抗議。
面色慘白的阿秀來到前面,拉開店鋪的捲簾門,外面的街道上漆黑一片,只有自家門前孤零零的燈光。
那個人還沒有回來。
緊了緊衣服,阿秀輕咳幾聲,再次費勁的把卷簾門拉下。
在渾欒市,個人的安全沒人會放鬆。
一個人呆呆的坐在爲客人準備的二手椅子上,掃視着四周乾淨清潔的店面,阿秀面上流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自己的丈夫是個細心的人,什麼事都做的十分完美,有這樣的人陪在身邊,困難都是暫時的,日子總會越來越好。
對這一點,阿秀深信不疑。
爲此,她甚至不顧父母的反對,在沒有得到他們祝福的情況下選擇了結婚。
阿狗在她心目中就是一位完美的丈夫。
除了……,他藏在心中的秘密。
想起曾經見到的那些東西,阿秀忍不住輕蹙眉頭。
時間流逝,久坐的他漸感無聊,於是起身打開了屋角的電視。
“茲拉……”
畫面浮現,卻是個新聞節目。
“最新消息,黑夜怪俠今夜強闖龍城會館,傷數十人,死亡人數尚未公佈。”
“又是黑夜怪俠!”
阿秀輕笑,她其實挺喜歡這個人的,雖然阿狗沒說,但她也知道阿狗肯定也是欣賞的,甚至他還偷偷藏了一件那套東西,他以爲自己藏得很嚴實……
“因其手段殘忍,拒不認捕,警方選擇當場擊斃!”
“這就是黑夜怪俠的真面目,特插播這條新聞,尋找知情人線索。如證明他的身份,第一位提供正確信息的知情人,可獲得警方一萬元的獎勵!”
阿秀身軀搖搖晃晃的從座位上站起,小口大張,雙眼間滿是驚恐。
電視畫面中,那熟悉的人眉心打着馬賽克,雙眸緊閉,面無生機。
“嘩啦啦……”
座椅翻倒,阿秀已經毫無知覺的癱倒在地,只有身下鮮血滲出,與眼眸中流淌的淚水沿着光滑的地面蜿蜒。
“老闆娘,老闆娘!快開門啊!”
門外,捲簾門被人不停拍擊,大叫聲越來越遠,漸漸悄無聲息。
…………
“我就說那孩子靠不住,大半夜的也不在家,我家阿秀一個人出事都沒個招呼的!”
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飄蕩,忽遠忽近。
“幸虧咱們提前來了幾天,幸虧有人打了救護車的電話。哎!這個天殺的畜生!可憐我家阿秀,怎麼就看中了那麼個玩意!”
有人哭着哀嚎。
“阿姨,你們先別哭,咱們先把醫藥費付了吧?”
護士長劉姐的聲音響起。
“付什麼付?”
女聲聲音一提:“她是你們醫院的護士,出了事,你們醫院不管治啊!”
“再說,她丈夫還沒來哪,憑什麼讓我們給她付?”
“阿姨,醫院已經墊付不少了。現在的情況是,阿秀肚子裡的孩子急需做手術,你這樣做,我們很難辦的!”
劉護士長苦着臉開口。
“有什麼難辦的!”
女聲再次提起:“大不了不救了!一個孽種,他父親都不要,怪得了誰?”
“這……”
劉護士長一臉爲難:“要不然,您給阿秀丈夫打個電話,問一下情況?阿秀真的不能再拖了!”
“我沒他電話!”
阿秀媽媽翻了翻白眼,這邊扭臉,當即看到閉眼卻淚水涌出的阿秀。
“女兒,你醒了?”
阿秀爸爸靠近身子,難得的放緩語氣:“給……阿狗打個電話吧,問問他幹什麼去了?”
“阿狗……”
阿秀緩緩睜眼,眼神迷茫,只有淚珠沿着眼角不停滾落。
“阿狗……,唔……”
護士長上前兩步,握住阿秀的手腕:“阿狗怎麼了?阿秀你慢慢說,別激動,你身子不能這麼受刺激!”
“請問,這裡是方秀秀的病房嗎?”
後方房門有人輕敲,幾人扭頭,卻是一位面色木訥的中年男子。
“你是?”
“我是欒城日報的記者吳嚴偉,這是我的記者證。”
男子彎腰,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張名片,同時朝着病牀上的方秀秀看去。
“三十四牀,這位就是方秀秀女士吧?”
“記者,你找我女兒有什麼事?”
阿秀爸爸皺眉直起身來,心中泛着嘀咕。
“奧!我是爲了方秀秀女士的丈夫而來的,他昨天因殺人被警察擊斃……”
吳記者開口。
“什麼!”
阿秀媽媽的尖叫聲響起,瞬間打斷了吳記者的聲音:“他殺人?犯法?這個小賤種!”
說着猛地轉身,語聲急促:“阿秀,媽早就說過,那個小癟三靠不住,肚子裡的孩子別留了,媽給你出錢,打掉他,咱們回去再找個好人家!”
“這位女士……”
吳記者似乎覺察到自己做了錯事,臉色有些難看。
阿秀咬着嘴脣,聲音哽咽:“孩子,我要留着。”
“混賬!”
阿秀爸爸臉色一緊,當場怒罵:“留他幹什麼?殺人犯的孩子,以後也學不了好!”
說完冷冷一哼,一臉不屑:“況且,你有錢做手術嗎?有錢養孩子嗎?開店那麼久,你們掙了多少?前段時間不是還想找我借錢嗎?哼!幸虧沒借給你門!”
阿秀躺在牀上,嘴脣抖動,呼吸急促,卻只有淚水不停涌出,口中卻是怎麼也發不出聲音。
也不知她是悲、是怒?
“夠了!”
吳記者悶聲開口,再也忍不住上前兩步。
“方女士如果需要錢的話,我可以提供!不僅是我,我相信有很多人願意資助!”
“畢竟,方女士的丈夫……,絕不應該受到兩位這樣的侮辱!”
“你說什麼哪?”
阿秀媽媽一臉驚訝的看向對方:“他一個殺人犯……”
“像方女士丈夫這樣的殺人犯,我覺得應該多多益善!”
吳記者冷聲開口,緩了口氣,纔看向方秀秀,語氣更是變的柔和:“方女士,不知道能不能談一下您的丈夫?”
“對了,這位護士,你通知醫生準備手術吧。錢,需要多少,我來出。”
“好,好的!”
護士長雖不知道原因,卻也猛鬆了口氣,看了眼方秀秀,急匆匆的出了病房。
病牀上,阿秀淚眼朦朧的看着潔白的牆頂,迷迷糊糊中似乎看到了那個熟悉的面容。
“他叫阿狗……”
“他開了家麪館……”
“他做的面很好吃……”
“嗚嗚……嗚嗚……他是個好人……”
痛哭聲響起,在病房內不停迴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