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世界頭號帝國,美國是無數人心目中的天堂。而紐約,則是這片天堂裡的最璀璨的明珠,吸引着全世界的弄潮兒對她趨之若鶩。
可惜,通往天堂的是一扇窄門。有些人能通過,而有些人則不得不倒在通向她的道路上。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人爲了前往美國,前往紐約而付出生命的代價。
在驚濤駭浪的大海上,在槍林彈雨的叢林中,在荒無人煙的沙漠裡,在漆黑一片的卡車上。懷揣着對美好生活的嚮往,人們費盡心機,削尖腦袋,想要鑽過那道窄門,進入天堂。
至於窄門之後是否真有一個天堂等待着他們,那就不得而知了。
畢竟九十年代紅遍大江南北的那部電視劇裡最經典的那句話就是——如果你愛一個人,就帶她去紐約,因爲那裡是天堂。而如果你恨一個人,也帶她去紐約,因爲那裡是地獄。
所以,究竟是天堂還是地獄,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但這一切對於許盡歡來說,都是毫無意義的。此刻她正在位於三萬英尺的高空之中,身處於飛機的頭等艙,享受着常人無法想象的周到服務。
相比於那些削尖了腦袋,需要用付出生命爲代價才能獲得一個前往窄門資格的人們而言,她無疑是一位矯情的幸運兒。
拿到窄門對她來說毫無吸引力,她是不情不願的不費吹灰之力就得到了這個資格,而且還帶着絕對合法的身份證明。
倘若不是她堅持要回來,段迦仁恨不得直接就給她辦成移民。反正,她的親身母親已經拿到了綠卡。
然而價值千金,唾手可得的美國身份,對她來說毫無吸引力。真叫人扼腕長嘆。
她名義上的父親,許淵的大哥,許家的當家人並不真心期望她的到來,所以只是勉爲其難的出了兩張普通艙的機票。
奸計得逞的美國老闆大筆一揮,把機票統統升級爲頭等艙。他是一分一秒也不願意和她分離,至於多了一個名爲小叔的電燈泡,在心情極度喜悅的前提下,也變得可以忍受了。
許盡歡說過完聖誕節就回去,但將來的事誰能說得準?紐約是他的主場,他有信心讓她來的了,走不了。
他心裡一直有一種直覺,只要他能帶她離開中國,他就能慢慢的控制她。
故土難離,是因爲故土能給人安慰和力量,就好像大樹紮根於土壤之中,根深葉茂,難以撼動。
可倘若能把這棵大樹連根拔起,移栽到他的花園裡,她就變成了一棵需要人精心照顧的珍惜樹木。
他在內心深處期盼着她的脆弱,因爲她在脆弱的時候會格外需要他。
被她需要的感覺,會讓他有一種被她愛着的錯覺。十四個小時的飛機,跨越了一整個大西洋,即便是坐着最舒適的頭等艙,下了飛機之後,許盡歡的臉色也顯露出一絲蒼白的疲倦。
深秋的紐約氣候喜怒無常,出了機場迎接客人的是一場瓢潑大雨。
深秋的雨,格外的冷,狂風肆虐之中,飛濺的雨點打在臉上猶如冰渣子一般。
然而冰冷的暴雨阻隔不了紐約人匆忙的腳步,機場大廳外出租車排起了長龍,喇叭聲此起彼伏。街道的另一面則是步履匆匆的行人,只有零星幾位挑剔講究的紳士淑女撐着傘,其他人都是在雨中穿行,彷彿落在他們頭上的只是霧氣而已。
剛到紐約沒超過一小時的許大仙在這一刻感受到了來自第一帝國最霸氣的城市的下馬威。
出租車裡的暖氣讓她長吁一口氣,但川流不息的行人和車輛讓她疲憊的神經倍感壓力。雖然中國人的街道也很擁擠,但這種到處都塞滿了汽車的感覺還是太富有衝擊力了。
她閉上眼,靠在椅背上,蒼白的臉色顯露出一絲隱約的脆弱。
疼惜的酸楚和喜悅的甜蜜在段迦仁的心裡交織成一股酸酸甜甜的美味,差一點喜極而泣。潮紅的眼圈讓他看起來就像是真的在爲許盡歡的痛苦而痛苦,是如此逼真的感同身受。
可惜,這裡沒有別的觀衆來欣賞他出色的表演。唯一的觀衆是前面沉默無語的出租車司機,看在闊佬給了高額小費的份上,很識相的一路閉嘴。
許淵坐在下一輛出租車裡,透過三層玻璃窗智能看到許盡歡頭頂一小片頭髮。這一路到酒店的功夫,段迦仁一共伸手摸了她的頭頂不下二十次。
聖莫瑞斯酒店位於曼哈頓中城,是紐約久負盛名的豪華酒店。這本不是許家能負擔得起的酒店,但段迦仁作爲許盡歡最虔誠也最豪爽的信徒,自告奮勇爲他的女神安排最好的住宿。選擇這家老派豪華酒店的理由很簡單,這兒離中央公園很近,步行只要九分鐘。
他爲她定了豪華花園景觀套房,位於酒店十七層,推開窗就能眺望中央公園的美景。
把紐約最美的一面呈現在她的面前,希望她能對這可愛的城市一見鍾情。
但他偏偏沒想到機場出口的車流會讓她倍感壓力!顯然,離開故土果然讓她身體和神經都變得脆弱起來。
作爲老派酒店,聖莫瑞斯的大廳着實有一點過於狹窄,但這也是老派的標緻。
一路鞍前馬後,護送着許盡歡到達客房,短短半個小時的路程他就接到了無數電話,其中有兩個是不得不回覆和應酬的。
一個來自他那永遠在坑兒子的親爹,一個則是衣食父母來自臺北的解先生。
是金錢和親情更重要,還是眼前的美色更重要呢?平心而論,他當然是選擇美色。但供養這樣一位“嬌弱而又美豔”的神明,需要數不盡的金錢。所以爲了長遠打算,他也只能剋制心中的慾念,強打起精神去應付那些俗世的紛擾。
至於親情麼,呵呵,誰在乎!
他要暫時離開,可又不放心別人照顧許盡歡,於是許淵的存在就顯示出了非凡的價值。
“小叔!歡歡就拜託你了!辦完了正事我就立刻抽空過來,這是我辦公室的電話,這是我私人號碼,有事立刻打電話聯繫我!這兒我做東,別客氣!”把兩個號碼寫在紙上,交給許淵,並語重心長的託付。
許淵心想你不交代我也會照顧好歡歡,美國佬這一路越蛆代庖,從機票到酒店到處都橫插一槓,儼然一副他纔是歡歡家人的姿態,實足討人嫌。
現在謝天謝地這傢伙終於要滾蛋了,趕緊走,別耽誤,也不必來了!
可惜,這注定是不可能的。美國佬就是一條螞蟥,一旦吸上了就甩不開。
美國佬一步三回頭,走的戀戀不捨。
許淵把門砸上,然後回頭去看許盡歡。
“歡歡?你怎麼樣?”
許盡歡覺得很累,一種精神上的疲倦,就好像魚兒離開了水一樣,連呼吸都變得不暢。
看到她用手抓着衣領,許淵心領神會,起身把窗戶打開。
帶着寒意的風夾雜着水汽,並伴隨着鳥叫聲撲進了室內。
她深吸一口氣,緩緩睜開眼。
“不舒服!”她說道,帶着溼意的眼拂過窗口,從他臉上掠過,帶着一絲熟悉的嬌意。
這讓他恍惚之間以爲一切尚未改變,她仍是那個依賴他的天使,那些血與火,愛與恨的劫難,統統都沒有發生過。
但恍惚始終是恍惚,恍惚過後,窗外傳來的陌生語言讓他清醒的認識到,這裡是異國他鄉,一切已經物是人非。
於是,他的心再次絞痛,低下頭,轉過臉去。
“因爲是時差的緣故。我找找看,如果有阿司匹林的話,吃一片就會好受一些。”這種酒店套房裡一般都會有一些常備的藥品,他在櫃子裡翻了一下就找到了。
摁出一片,到了半杯水,遞給她。
“吃下去,好好休息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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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乖乖的喝水,吞下藥片,然後蜷縮在沙發裡。
他無聲的嘆息,將她抱起,送到臥室。
臥室是典型的美式風格,柔軟的吸音地毯鋪滿了整個房間,一張豪華的柱子牀靠牆擺着,牀上鋪着淺色的埃及棉牀單。四扇巨大的窗戶正對着中央公園,深秋的紅葉在窗外熊熊燃燒。淅淅瀝瀝的秋雨打在玻璃窗上,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但隔着雙層玻璃,這聲音就顯得悶悶的,類似於一種白噪音,有一點催眠的感覺。
無需開燈,此刻房間裡這種淡淡的昏暗正適合一場好眠。
他把她放在大牀上,柔軟蓬鬆的牀墊立刻陷下去,彷彿要把嬌小脆弱的她整個吞沒一樣。
這牀如此軟,又如此大!他不禁懷疑那位段先生心裡是否打了不可告人的算盤,畢竟這可是一張貨真價實的雙人牀。
不過有他在,姓段的休想佔歡歡的便宜。
美國佬可以用錢買到一切,但歡歡並不是可以出賣的東西。
雖然,此刻在這個熟悉的軀殼裡的,早已經不是他的歡歡。但這個軀殼還是她,他對她就還有責任。
“好好休息!”他放手,起身要離開。
卻被抓住了衣袖。
“別走,留下,陪着我!”她說。
許淵定住,過了一會才扭轉頭,看着她。
她深陷於牀單和枕頭之中,根本看不到臉上的表情。但抓着他衣袖的手毫不遲疑,態度也足夠堅決。
於是他後退一步,坐回到牀邊。
“別留下我一個人!這地方太陌生了,連空氣都和國內不一樣!”她閉着眼說道,上半張臉埋在羽絨枕裡,只露出兩片褪去了血色的薄脣和一個尖尖小小的下巴。
“好!我不走,我陪着你!”他伸手,握住她的手。
細細的指尖帶着涼意,在他溫暖乾燥的手掌裡。
他很明白在這個脆弱的軀殼裡如今蹲着一個無比強大的嶄新的靈魂,但沒想到這個靈魂也會有脆弱到需要別人陪伴安慰的時刻。這讓他有一種錯覺,彷彿他的歡歡仍然存在,至少屬於少女嬌滴滴的那一部分,仍然存在於這個軀殼之中。
這是一個嶄新的歡歡,有一部分截然不同,但有一部分並未改變。有人陪着,許盡歡很快就睡着了。爲她蓋好被子之後,許淵便用房間裡的電話聯繫了大哥,告訴對方自己和歡歡已經到了,併入住了酒店。
入住聖莫瑞斯酒店這件事是段迦仁一手操辦,尚在國內的時候他就越俎代庖,毫不客氣的接手包辦了歡歡在紐約的衣食住行。
對自家便宜女兒入住一晚費用高達一千美金的酒店這件事,許家大哥漠不關心。既不關心誰來支付這筆賬單,也不關心爲何女兒要入住這樣昂貴的酒店。
這位自私的男士唯一關心過的人,大概只有他的妻子。對親弟弟許淵,他也一貫比較漠視。
相比於酒店費用,他更關心許盡歡的精神狀態。
“我聽說她出院了,你確定她真的恢復正常了嗎?”
“歡歡已經正常了,我非常確定!你不能總是攔着她們母女見面,我相信大嫂會很樂意見到現在的歡歡。這對她會非常有益!”
對方沉默了片刻。
“明天早上八點,我們見個面。就在中央公園的湖邊,你帶着她過來。”
“我們?大嫂不來嗎?”
“我先看了再說!”
“哥!你不能總是這樣!”
“我總是怎樣?你要搞清楚,把這一切搞砸的究竟是誰?我只是以防萬一。美國的醫生再厲害,你大嫂的神經也經受不了第二次摧殘。明早八點,就這麼約定了。”
說完,對方就掛了電話。
許淵放下聽筒,無聲嘆息。
“有人嗎?小叔,你還在嗎?”臥室裡傳來呼喚。
“我在!”他轉身過去。
“還有其他人嗎?我聽到你在和人說話。”她開了壁燈,端坐在牀上,睜大眼看着他,氣色比一開始好了一些,但看起來仍然有一些憔悴。
“是打電話,給……我的大哥,你的……爸爸。名義上的爸爸!”最後一句堪稱畫蛇添足,不過考慮到她現在的情況,似乎也確實只是名義上的父親了。
“他怎麼說?我什麼時候能夠和母親見面?早點完事,我們也可以早點回去。”
“不是說好要過聖誕節的嗎?”
“不過也沒關係!”她露出一個興趣缺缺的表情。
“我想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大嫂應該會很高興和你一起過聖誕節。”他說道,靠近過去,在牀邊坐下。
“是嗎?”她皺起眉,露出一個爲難的表情,隨後撅了撅嘴。
“好吧!如果能讓她高興的話!”說完,撩起眼皮看着他。
“這一切,都只是爲了歡歡。”她說。
這話真像一把刀子,而且還是通過她的手,捅在他的心。
但這種絞痛經歷得多了,他也漸漸習慣起來,並且從中得到了一點自虐的快感,彷彿每痛一次就能向她贖罪一樣,有一種奇妙的甘之如飴。
於是在這痛苦之中他面露微笑,溫和的對她點點頭。
“是啊,一切爲了歡歡!”
這種苦行僧一般自虐的微笑,多少讓許盡歡覺得有些於心不忍。於是扯開話題。
“我餓了!”她說。
“你想吃什麼?我幫你叫客房服務!”
作爲五星級豪華酒店,聖莫瑞斯的廚房所能提供的美食也絕對對得起它的房價。但問題是,保守了時差虐待的許大仙的脆弱胃口對異國的食物表現出了強烈的抵抗情緒。
她並不想吃什麼豪華大餐,她只是想吃一點普普通通的中式食物。
譬如,軟和的麪條,鮮美的雲吞,清淡的炒蔬菜之類的。
但這就有點太爲難聖莫瑞斯的大廚了!
好在曼哈頓有中國城,那裡應有盡有。
紐約的魅力就在於,只要你用心去找,願意花錢,遠隔千山萬水也能讓你心愛的天使吃上一碗上海餛飩。雖然,因爲一路的耽擱,這碗混沌到許盡歡手裡的時候已經有點發脹了,因爲溫度下降,上面飄着的豬油也有點凝結起來。
不過加一點熱水就化開了,就是味道變得有點淡。
但對於不到半天就開始思鄉的許大仙來說,這碗餛飩給她脆弱的靈魂帶來了莫大的安慰。至少在吃完這碗餛飩之後,她的心情好了許多,也有胃口去吃其他食物了。
走時戀戀不捨的段迦仁一整晚都沒有出現,許淵在餵飽許盡歡在後,就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休息。而吃飽喝足的許大仙也有了足夠的力氣單獨抵禦異國的種種不適,可以一個人睡覺了。
躺在樓下狹窄的單人行政套間裡,精神和身體雙重疲憊的許淵很快就陷入了沉睡之中。只是在睡夢裡,他輾轉反側,不得安寧。一旦入夜,他的愧疚之心就會潛入夢中,化成那熟悉的形象對他無聲控訴。他無數次懺悔,無數次挽留,無數次伸出去想要抓住她。但最終都只能看着那夢中的殘影支零破碎,片片消散。
即便知道這夢境只會令他心碎,但他還是由衷的期待夢境的到來。有時候,能做夢總比連夢都沒有要好!何況,他白天可以看着一個活生生的殘影,夜晚可以繼續在夢裡和殘影相會。老天爺已經對他不薄了!
同樣在這個深夜裡無法安眠的還是許家大哥,爲明天的約見而擔憂不已。無論是自己那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親弟弟,還是那個任性妄爲膽大包天瘋狂如魔的便宜女兒,都是破壞力實足的傢伙。他希望這一次兩人都足夠誠實也足夠理智,千萬不要在破壞別人難得平靜的生活了!
如果可能,他真願意一輩子不要和這兩個瘋子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