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八,蒙三爺領着佟氏給白廣寒和安嵐送行,此時天才剛亮,霧氣正濃,潮溼的空氣裡帶着幾分肅殺的冷意。
這三個多月所發生的事,現在回想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安嵐上車前,回頭看了一眼,入了秋的合谷,氣溫要比長安冷上幾分,太陽未出來前,這裡的街道亦不會醒來。這裡不比長安的繁華,屋宇沉默,但根基深重,只是,即便如此,盤踞合谷數百年的薛氏終究是垮了,並且是在她的見證之下垮塌的。
之前身處長香殿,她接觸的大多隻是殿內之事,殿外的庶務一直有殿侍長負責,因而幾乎沒有機會真正瞭解天樞殿究竟有多大的權勢。這幾個月的時間,在白廣寒的授意下,她跟着蒙三爺,纔算真正明白了,先生手裡究竟掌握了多少東西。那些東西交織成一張巨大的,複雜無比的網,甚至讓她隱隱有些懼意,不敢相信這張網的其中一邊,竟已握在她手裡。
那些人看過來的目光裡,盛滿了傾慕,敬畏,嚮往,以及費盡心思的討好,這種種,足以讓她的所有意願都得以暢通無阻地執行。短短的幾個月,讓她真正意識到,權力當真是這世間最美的毒藥,之一。
因而她心生懼意的同時,還有一種足以讓血液燃燒起來的激動,從靈魂深處翻涌出來,這股激動的情緒一開始幾乎令她顫慄。只是隨着她人間煙火的香境日趨完善,這份激動在逐漸平復。然後慢慢的,平靜地接受了這份禮物。
……
大約送出三四里地後,蒙三爺才停下,下馬再次同白廣寒道別,然後目送那對車馬遠去。
“三爺,回去吧。”快看不見前方的車馬了,佟氏才扶着蒙三爺的胳膊道。
古道邊,秋風冷。
蒙三爺微微點頭,黝黑的臉龐依舊有些冷硬,只是轉頭看了佟氏略顯單薄的身子一眼。遲疑了一下。便棄了馬,同她一塊上了馬車,然後開口道一句:“這些日子,你受累了。”
那語氣。是久違的關切。佟氏頓覺眼圈一熱。差點兒當場掉下淚。
廣寒先生將安嵐姑娘從薛府裡救出來不久,她就在丈夫詢問之前,主動坦白了之前發生的一切。蒙三爺倒沒有跟她發火。甚至沒有責備,只是留了一句,等廣寒先生的意思。佟氏一開始並不明白,直到白廣寒和安嵐遷入那個新園子,隨後薛家就跟着垮了,來尋蒙三爺的人越來越多。除此外,合谷但凡有點名氣地位的人,無一不想着法子求見廣寒先生和安嵐姑娘,甚至有求到她面前。至此,她才意識到,安嵐姑娘的身份之重,隨即也明白過來,當時她雖沒有主動加害安嵐,但卻實實在在是抱了那份心思,甚至打算配合薛家將安嵐當成誘餌拋出去!
明白過來後,她遂嚇得有些呆住,只是白廣寒本就無意插手他們夫妻間的事,而蒙三爺留給佟氏的那句話,也是存着爲她求情的心,白廣寒自然順水推舟,未提此事。
因而,他們夫妻間的這道坎,就這麼帶着幾分膽戰心驚,但最終是不聲不響地邁了過去。
……
“得太陽落山後才入宿,若是累了就躺下,如今不必在我跟前拘謹着。”因走得快,車子難免有些顛,馬車行了半日後,白廣寒瞧着安嵐面上露出幾分疲意,便握住她的胳膊,將她拉到懷裡,輕輕擁着。
安嵐也沒拒絕,只是在他懷裡靠了一會後,就將手從他寬大的袖口那探進去,順着他的結實的小臂小心翼翼地往上撫摸。
白廣寒微詫,卻也不阻止,只是在她耳邊低聲道:“壞丫頭,這是在車裡。”
安嵐的手頓住,但並未鬆開,手臂的肌膚與他相貼,感受着他難得正常的體溫,一會後才道:“回了香殿,若是萬一有大香師對先生出手……”
她語氣裡帶着濃濃的擔憂,白廣寒同她說他如今已是強弩之末,卻未明確說過,他還能不能起香境,能起幾次。她知道身處這個地位,又面臨此等情況,這些都是忌諱,因而也不敢多問。她心知先生定是強大無比的,但她又覺得,先生每起一次香境,都似最後一次般。這樣矛盾的感覺,令她越是接近長安,心裡就越是忐忑不安。
白廣寒聲音清冷:“不信我?”
“不是!”安嵐擡起臉,目光直直地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裡,寫着清清楚楚的擔憂和愛戀。
白廣寒與她對視了一會,微微垂下臉,正要吻上她的脣,卻這個時候,車外忽然傳來殿侍的聲音:“先生,後面有輛車跟了有兩個時辰了。”
“是誰?”白廣寒收住親吻的動作,開口,聲音清清淡淡,不見絲毫意外。
殿侍回答:“唐正。”
安嵐詫異,遂轉頭,然後遲疑地自他懷裡起身:“唐正?”
一個月前,唐正就已經養好傷,回車行去了。三天前,她還特意去跟唐正告別,當時唐正雖有些不捨,但也沒多說什麼,只叫她要好好照顧自己,多留個心眼。今日怎麼跟上來了,難道有什麼事?
“先生?”安嵐詢問地看向白廣寒。
“既然跟了那麼長時間,那就等他一等。”白廣寒說着便往外吩咐一句,馬車即停了下來。安嵐掀開車窗簾往外看了看,待唐正那輛馬車差不多走近了,她就下車去,白廣寒只是看着,沒多說什麼。
“唐正!”唐正的馬車也停下,並跳了下來,安嵐遂走過去,不解地打量着他,“你這是?”
唐正嘿嘿一笑:“我們東家在長安也開了家車行,我早想過去那邊,只是一直沒能求得這個機會,昨兒東家總算是鬆了口,正好今天有車過去,我便跟着一塊走。我本想到今晚入宿時再去找你的,你倒是眼尖,這就瞧着我了。”
安嵐一怔之後,亦有幾分高興:“那天你怎麼沒跟我說?”
“說早了萬一去不了,豈不空歡喜。”唐正說着就往她的馬車那看了看,“行了,就是下來跟你打聲招呼,你快上車去吧,不然你那先生怕是要不耐煩了。到了長安,我安頓下來後再去找你。”
安嵐重新上了馬車,唐正能同她一塊去長安,一時間竟讓她有種有了親人的感覺,面上不由就露出幾分喜悅,將這事說給白廣寒聽時,語氣裡不覺幾帶上了些許欣喜。
白廣寒卻只是淡淡道了一句:“他倒真是關心你。”
安嵐即察覺出白廣寒語氣不對,遂觀察了他一眼,只是那張臉依舊淡漠無波,看不出喜怒。
遲疑了一會,她低聲問:“先生,不願唐正入長安?”
“沒有。”他擡手,輕輕撫上她的臉,“他跟着過來也好,至少能多個人關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