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開,景色撩人,大地處處是綠意,卻依舊不如那金碧輝煌的洛陽宮令人炫目。
在這座富麗堂皇的皇宮裡,多少美輪美奐的宮殿聳立,相比下,文樓這樣的小殿宇,並不起眼,可事實上,這裡卻是先帝召見大臣議事的所在。
那大殿畢竟太過恢弘,除非是朝議,百官集結,否則只召問近臣討論一些政務,實在沒有太大的必要。
而此時此刻,就在這座小殿宇裡,那已漸漸長大了一些的皇帝陛下,現在依舊如往常那般溫純地蜷在ru母的懷裡酣睡。
太后則是穿着朝服,鳳冠霞衣,母儀天下一般的坐在了首位。
其餘如趙王、北海郡王以及一些近臣,則各自分列兩邊。
這文樓中的十幾人,都是這天下最尊貴的人物,其實要猜想今日文樓所討論的事是什麼,只需看在場的大臣是誰,便大抵可以窺見一二了。
今日的文樓中,禮部和兵部的大臣多一些,除了尚書,連侍郎這本不該來見駕的大臣也來了。
一個太監正拿着一篇文章高聲地誦讀着,此文已誦讀了第三遍了,可即便如此,文樓中的人,卻依舊還沉浸其中:“朕纘承洪緒,統理兆人,海澨山陬,皆我赤子,苟非元惡,普欲包荒。屬者東夷小丑,猥以下隸,敢發難端,竊據商封,役屬諸島。遂興薦食之志,窺我交好之邦,伊歧對馬之間,鯨鯢四起,樂浪玄菟之境,鋒鏑交加,君臣逋亡,人民離散,馳章告急,請兵往援。
朕與北燕,交好餘年,適遭困厄,豈宜坐視,若使弱者不扶,誰其懷德,強者逃罰,誰其畏威……”
這討倭檄文,大氣非凡,明爲討倭,實則亦是廣播仁義,更是以大陳爲主體,名義上是一再宣稱北燕乃是盟邦,理應同舟共濟,可實則上,字句之中,卻吃了北燕的豆腐。
此次所謂的討倭,本身就是雷聲大雨點小,倭寇襲的是北燕,而非大陳,大陳的討倭,不過是一次外交行動而已,表面上是討倭,而實際上,卻是想要壓北燕一頭。
而如此雄文,真是罕見。
“仰賴天地鴻庥,宗社陰騭,神降之罰……鴻雁來歸,箕子之提封如故,熊羆振旅,漢家之德威播聞,除所獲首功,封爲京觀,傳首天下,永垂凶逆之鑑戒,大泄神人之憤心。
於戲,我國家仁恩浩蕩,恭順者無困不援;義武奮揚,跳梁者雖強必戳。茲用佈告天下,昭示四夷,明予非得已之心,識予不敢赦之意。毋越厥志而幹顯罰,各守分義以享太平。”
便是趙王,此刻也感受到了這文字中的力量,他禁不住道:“好一句義武奮揚,跳梁者雖強必戳!”
衆臣都露出了笑意,紛紛頷首,表示了認同。
“想不到一個兵部職事,竟有如此雄文,真是令人歎爲觀止,這樣的人,竟埋沒於兵部,實在可惜。”
“是啊,此檄文最厲害之處,在於這一句‘漢家只德威播聞’,心思縝密,世所罕見。”
翰林院那兒也寫了幾封檄文,可是都不令人滿意,和這檄文一比,就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了。大抵是因爲,翰林們總是站在大陳的立場,反反覆覆地宣揚大陳的國威。而這篇檄文呢,雖是開頭提到了大陳的扶弱懲強,可很快筆鋒一轉,竟是以漢家的名義對倭寇進行征討。
這是何等的胸襟和氣魄啊。
大漢之後,天下四分五裂,而大陳佔據了天下的中心,大陳是漢,而那北燕亦是大漢的後裔,某種程度來說,大陳與諸國都在爭奪漢家的話語權,這一檄文,不提彰顯大陳國威,卻是以漢家的名義對倭人進行征討,一下子,檄文的格局,便不再限於大陳一邦一國這樣狹隘了,頓時有了當初春秋時期,齊桓公以周王室的名義救援燕國,討伐北戎的大格局。
衆人連連頷首,俱都稱善。
太后一張端莊而精緻的臉上,亦是露出了嫣然一笑,帶着幾許悅意道:“是啊,這麼多檄文,哀家就相中了這一份,何也?便是因爲此文格局之大,非比尋常。”
正說着,外間有宦官道:“稟娘娘,新晉翰林鄧健,會同其師弟陳凱之,入宮謝恩。”
太后先聽到鄧健來謝恩,不禁眉頭微微一皺,她可沒讓鄧健來謝恩,張敬這是怎麼了,竟連這樣的小事都辦不好?
可聽到後頭那句會同其師弟……陳凱之的時候。
太后的心……頓時一滯,一下子的,她的呼吸竟是不自覺的有些困難了。
陳凱之……
是皇兒……
她如犯了魔怔一般,瞬間裡,再無方纔母儀天下的氣度,更沒了方纔的端莊之氣,在宮中積攢了十數年,這慢慢養成的顰笑之間所蘊含的威儀,在此刻,竟是蕩然無存。
她的皇兒來了……
可是……也只是恍惚了一下,太后便猛然回神,眼眸如刀鋒一般,在羣臣的面前掃過,眼角的餘光,不禁掠過趙王。
她目中竟開始隱隱升騰起了霧氣,於是藏在大袖之中的手,不得不狠狠地掐着自己的腿,一股劇烈的疼痛襲來,方使她漸漸恢復了一些理智。
不可失態,萬萬不可失態。
這個素來謹慎得過分的張敬,今兒到底犯了什麼糊塗,這個時候,竟……
可是隨即,她的眼眸微微一張,會同他的師兄來謝恩?
這麼說來,是張敬特意製造的一個機會嗎?
太后眼眸一轉,努力地令自己恢復一些鎮定,她微微地勾起了嘴角,帶着似已麻木的笑容,這笑容背後,卻藏着萬千的波濤洶涌,她努力地掩蓋着聲音裡的顫抖,道:“宣!”
於是殿中諸人,便都看向了殿門之處。
先是張敬微顫顫地進來,隨即,他擡眸與太后的眼神交匯,四目之間,情緒別樣,張敬生怕太后有什麼異樣,迅速地將目光移開,接着靜靜地站在了殿中的角落。
再之後,鄧健徐步而入,直接拜倒在地道:“臣鄧健見過娘娘,臣本布衣,起於阡陌,有幸得中金榜,蒙陛下與娘娘不棄,委以翰林,臣赴湯蹈火,亦難報效,今來謝恩,願陛下萬歲,娘娘金安。”
他說話的時候,聲音在顫抖,不敢擡眸去直視太后,頭垂於地,匍匐而拜。
而在他身後的陳凱之,就顯得很不起眼了。
他一身儒衫綸巾,像尋常的小書生一樣,若說他不激動,那是假的,雖然是兩世爲人,可是上輩子,見得最大的官兒,也不過是個市裡的領導罷了,非要說現代人到了古代,見到了像皇帝和太后這樣的人,卻還能心態平和,泰然自若,這簡直就是笑話,多少人和某縣長合個影,還得發個朋友圈吹一輩子牛逼呢。
陳凱之也挺激動的呢,腦子裡一篇篇地默唸着禮記中的禮儀,心裡一次次告誡自己要謹慎,可等入了這殿,竟還是有了那麼一丟丟的忘了。
這倒不是他的記憶缺失,實在是特麼的沒見過這麼大的世面啊,若這是上輩子,陳凱之絕逼是要反覆三年,全天候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發各種朋友圈的。
而他完全不知道,他此時的一絲一毫的舉動,都盡收太后的眼底。
年紀很輕,眉清目秀,嗯?眉毛倒是有些像,是有些像,更像哀家。嗯?他在做什麼?
太后這時候,似又忘了自己處在殿中,忘了身邊有許多的人,她目光炯炯地看着陳凱之,似乎眼中只剩下了陳凱之的身影。
在入殿之中,她終究稍稍一忽神的樣子,面露出了難得一見的憨態。
然後……這傢伙竟露出了一絲不太好意思的樣子。
這眉眼之間,竟好像是在說,很抱歉呀,先讓我想想接下來該幹嘛。
終究……他似乎是恍然了,噢,原來應該這樣。
然後他纔想要快步上前,學着自己師兄的樣子,開始行禮。
可是……
這傢伙……
太后的眼眸裡竟有那麼一絲絲怪異,他……呃……好像是越過了鄧健,然後又好像是回想起自己不該靠在師兄之前,接着,他腳向後挪了一步,才一副舒了口氣的樣子。
太后也是醉了,眼珠子一動不動地盯着陳凱之,卻見他深深吸口氣,就好像完成了一樁千難萬難的事。
唯有他那位師兄,頭依然垂着,心裡卻頗爲鬱悶,這師弟……怎麼還沒動靜?丟人啊,丟大人了,難怪恩師總說這廝不靠譜。
陳凱之這才拜倒道:“草民陳凱之,見過太后娘娘。”
這話聽在太后的心底,卻是有着一股難以言喻的母性,瞬時涌上心頭,她竟已是無法察覺,自己的眼裡,淚水已是撲簌而下。
這孩子……
卻又只在一瞬間,她猛地驚覺到了自己的失態,連忙將鳳眸瞥到一邊,不願再去觸及這近在咫尺的孩子,可是眼角的餘光,竟又忍不住又朝他看去。
他拜倒,已看不清他的面容了,可只這看似瘦弱的身軀,卻令太后在喜悅之中,又沒來由的有了一陣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