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秀娘彷彿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越來越猛烈,她滿臉通紅,手腳都彷彿無處可放,嘴微微張開,象是從池塘裡跳上岸邊的魚兒,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哪怕並不能吸到一星半點的空氣。
外間的婦人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了,空蕩蕩的堂屋裡滿是凌亂的淤泥,是人們在外頭帶進來的,房間裡空空如也,只有幾個破舊的條凳,這根本賣不到錢才能留下來。
空氣中是豬糞和雞屎的臭味,還有不知來源的腐爛味道,到處是踩踏出來的爛泥,雨水不斷的打落下來,從房頂上的縫隙落到屋裡,水氣瀰漫,叫人呼吸不暢。
但秀娘在看到轎子擡過來的時候,她的呼吸一下子通暢了,什麼也影響不到她的心情,呼吸順暢,原本軟軟的身體也突然有了氣力。
遠處似乎有個高大的身影在等着她,那是新生的感覺,是完全的,純淨的希望。
秀娘突然流下淚來,她幾步走到井前,低下頭,用井水照映着自己。
井水晃動着,還是能看到一張清秀白皙的臉龐,瓜子臉彷彿被一團暖暖的光籠罩着,額前幾縷碎髮垂下來,原本清澈的眼睛此時被水霧遮住了,粉色的嘴脣在此時沒有什麼血色,似乎還在微微顫抖着。
“秀秀,你很漂亮的。”滿臉皺紋,腰身也有些彎的孃親走近來,滿頭蓬鬆的白髮,臉上和手上都是皺紋,還有很多裂紋,是勞作時被田裡的野草劃傷的痕跡。
“娘,我要走了。”秀娘淚水順着腮邊流下來,和雨水一起滴落到地上,她輕聲道:“我會求世子將爹爹的賭病治好,再將娘接到鎮上去。”
掀開轎空的一瞬,秀娘又回頭看了一眼,破敗歪斜的茅草屋,爛泥遍地惡臭燻人的院子,這裡雖是她長大的地方,奇怪的是她卻沒有絲毫留戀。
“拜見世子。”秀娘父看到居然是世子親自來接,還有四個牙將,一頂轎子,配五六個隨員和僕婦跟着,一行十餘人從莊頭進來,已經把整個乙字官莊都轟動了。
秀娘父先撲出來拜見,徐子先對這爛賭鬼沒有好感,看在秀娘份上揮了一下手,說道:“起來罷,秀娘我便待走了,你在家裡安生些,莫要爛賭,莫借我的名頭惹事生非。”
這可不象是和老丈人說話,不過按大魏律法,妻子的父親纔是丈人,妾侍親屬算不得親戚,加上徐子先過高的身份,這麼做也是相當正常的事情。
秀娘父唯唯諾諾的答應着,自是不敢有一句駁回。
莊上的莊頭很快也趕了過來,親自帶着幾十個壯實漢子,用稻草編成的厚墊子將秀孃家到村莊路口的爛泥地墊平。
“你等各安營生。”徐子先對着莊上所有人道:“不要和李誠父子往來,其提管一職已經被我免了,日後自有新的提管。”
莊上的人都是答應着,不過徐子先看所有人心態不一,有驚奇,有慶幸,有興奮,也有神色不安,目光躲閃的人。
李誠父子在各莊經營多年,以徐子先一路過來時所見,乙字莊按當初立莊時只有一百戶,現在向侯府交納實封進奉的也還是一百戶,但丁口最少二百以上,有不少分門立戶了,卻並未上報官府,這是隱戶的來源之一。
還有一些逃亡流民,幾十年間逐漸形成的自然村莊,以種田,種菜,做小買賣,打短工,在閩江上打漁和放鴨爲主,這些村落都是雜姓爲主,徐子先一路過來,發覺了三個小村落,每村四十多戶到五十戶左右,丁口估計是二百到三百人之間。
這就是相當可觀的隱戶了,徐子先若有所悟,宗室這已經是剋制後的結果,如齊王府,趙王府,幾家國公和諸多侯爵,加起來的隱戶真是天文數字,怪不得宣宗年間朝廷都急眼了,大查宗室隱戶……
文武官員也有恩蔭制度,進士出身直到從九品爲止都有恩田和免役名額,從九品的官員是二十畝地和兩個身丁免役,但以宗室佔地和隱戶的情形來看,估計文武官員的佔役隱戶也絕不在少數。
怪不得大魏的稅賦種類如此繁多,收稅的力度之大比後世還要法網密佈,可稅賦收入還是年年下降,這樣的情形下降是相當正常的事了。
以太祖雄才大略,種種展布都是想盡量杜絕王朝弊病,徐魏已經超過四百年,說明太祖手腕過人,現在還是到了王朝更迭弊病從生的階段了。
徐子先停住思緒,此時顧不得這些雜事,他對眼前的女子道:“秀娘,走吧。”
秀娘還站在轎子旁,眼神中對身後的家並沒有什麼留戀,可又似乎知道這一走就割裂了過往,再也不會回返。
泥濘的道路,掉落了大半葉子的樹木,長滿雜草的低矮泥土牆,全是爛泥散發着惡臭的院落,秀娘站在泥濘的土地上,似乎身軀很輕,並沒有沾染到這些髒髒之物。
她穿着淺白色的交領背子,衣袍很舊,但應該是她最好的衣裳了,秀麗的臉龐配上這樣的衣袍,猶如爛泥堆裡綻放光芒的珍珠。
徐子先跳下馬,親自掀開轎簾,在這一刻他居然有些緊張,這是今世他第一次要擁有的女子,這麼漂亮出衆,溫婉嫺淑,這是典型的舊式的中國南方的女子,在苦難中生長,如雜草般的生長,卻還未被生活和苦難擊跨。
她似是含羞看了徐子先一眼,然後跨上轎子,端端正正的坐了下去。
四周傳來孩子們的歡呼聲,也有婦人們羨慕的議論聲,秀孃的臉慢慢憋紅了,她的胸膛微微起伏着,她似乎想仔細的看看徐子先,但又把目光低垂下去,兩手擰在膝蓋上的衣袍上,指節都擰的青白起來。
她的膚色很白,但並沒有太多細膩的感覺,畢竟她可能不知道怎麼保養皮膚,又受了太多苦難,她的眉有些亂,畢竟沒有時間修飾,看起來就是一個普通家境的小女子,受過苦難,此時終於苦盡甘來。
“走了。”徐子先放下轎子,看着秀娘,說道:“帶你回別院。”
“世子。”秀娘咬着嘴脣,突然道:“能不能從村西頭繞一圈,我要看看謝銓家。”
“世子不要誤會。”秀娘面色變白,吭吭巴巴的說道:“我要看看那邊現在怎樣,並不是想這個人和那個家,我就是……”
“你就是想過去看看,和所有的過往說再見?”
秀娘搖了搖頭,又點頭,說道:“世子說的真好。”
秀娘並沒有說實話,她只是想去宣泄心中的快意,另外她想去看看,謝銓現在是不是過的更慘了。
世子人很好也聰明,但他不是很瞭解女人。
轎子在大隊人馬護衛下從秀孃家門口擡起來,然後繞道村東,有人指了指一幢破爛院子,也是在村道旁邊,對徐子先悄聲道:“這就是謝銓家。”
這戶人家似乎比此前更破敗,雜草從生,在外面很遠就能聞到濃郁的酒氣,一個半癱的人趴在門口,手裡還抱着酒罈。
“秀娘走後謝銓就無人管了,”村裡的莊頭道:“也沒有人理他,誰都不愛管這種爛賭鬼酒鬼,他族裡也無人來管他。”
徐子先聽的懂莊頭的意思,現下這情形,李誠父子不一定捲土重來,謝銓反正肯定是完蛋定了,所以莊上無人管謝銓死活,這人活不久了。
這時謝銓彷彿醒了一樣,在地上翻了個臉,在爛泥裡說夢話一樣的開始罵人,從族親到秀娘和所有村民,一個個罵過來,罵的骯髒不堪。
金抱一有些生氣,對徐子先道:“世子,屬下去教訓他一頓?”
“算了。”徐子先並不憐憫眼前這酒鬼,但也不覺得有必要派屬下去動手,搖了搖頭,說道:“不值當髒了手。”
這時秀娘打開轎簾看了看,她心中滿是快意,此前謝銓喝醉了就掐她打她,還說她命不好,剋夫,將來也不會有好下場,定要將她賣到勾欄,怕就怕她姿色不佳,賣不了多少錢,接不到什麼生意……
現在的她卻是端端正正的坐在轎子裡,馬上要去別院居住,成了世子的妾侍。
成爲正妻絕不可能,朝廷律法不允,但秀娘已經無比知足,她知道這是自己最好的歸宿,在世子府上時她不敢有這種想法,但無數次做夢時就是夢到現在的情形。
在四周人羣偷偷觀看的眼神之中,秀娘對徐子先輕聲道:“世子,走吧。”
她又大着膽子道:“我會永遠感激你,會好好服侍你的。”
徐子先看看她,美人如玉,眼中只有感激與愛慕,他心中覺得一陣高興,彷彿是做了什麼了不起的大事,最少在最近這一段時間,現在的這件事做的很舒服,很痛快,彷彿把一個無辜可憐的美人帶離苦海,確實值得高興和快慰。
徐子先小時候曾救治過一隻小兔,受了傷的野兔很警惕,他將兔子帶回家,餵它吃菜葉,慢慢養好了傷,抱到野外放了生,那兔子走的時候一步三回頭,眼睛裡的光芒和現在的秀娘就挺象。
徐子先當時很高興,也很滿足,強者對弱者的恩賜反而會令強者心滿意足,這真是很奇怪的心理狀態。
對秀娘,除了她的漂亮和溫順外,徐子先彷彿就是當初救治兔子的少年,強者救護了弱者,自己反是很高興,就是這樣的感覺。
說來也是奇怪,救治這隻兔子之後的徐子先還格外喜歡吃麻辣兔頭,他自己也是想不明白爲什麼。
“走了。”徐子先用馬鞭在馬屁股上輕輕一抽,一行人往村口外走去,大量的穿着短袍的莊漢在路邊彎腰躬身,抱着孩子的婦人躲在更遠些的地方,泥濘的道路,低矮的村舍,大片綿延不絕的農田,稀疏的樹木,村口的池塘……象極了一副水墨畫。
徐子先若有所思,這些官莊民戶還算是過的比較輕鬆的,從衣袍上看的出來,不光是原色,不少婦人身上穿着的還是染過的衣裙,也不是太舊,人們也不是面有菜色,相當,漢子們身強體壯,婦人也面色紅潤,他們應該過的都挺知足。
但從徐子先看到的環境來看,這些村莊距離富足還是差很遠。
可能所謂天下大治,穀倉豐盈,民無飢色來說就是眼下的標準,但無論如何是不夠的,遠遠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