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們,你們即將成爲一名光榮的駐村工作隊員,奔赴農村的廣闊天地。希望你們……”
主席臺上,縣裡扶貧辦的領導正在慷慨陳詞。臺下,一百多人正襟端坐,一個個面容肅穆,彷彿是一位位即將奔赴沙場的勇士。
不過凡事都有例外,在會議室的角落裡,卻傳出一陣陣低低的鼾聲,聽起來極不和諧,周圍的人免不了紛紛以白眼視之。
而這位衝盹的青年卻渾然不覺,他長得白白淨淨,身材稍稍有些小胖,耷拉着腦袋,下巴抵在胸口,顯出細皮嫩肉的雙下頜。偶爾還微微翹起嘴角,宛如嬰兒般寧靜,不知道做着什麼美夢。一笑的時候,臉蛋兒上還露出兩個小肉坑,看起來頗有喜感。
臺上領導的發言依舊在繼續:“同志們,下面我要公佈所有駐村工作隊員的去向,唸到名字的請答應一聲——吳棟樑同志——”
“到!”一個帥氣小夥滿臉激動地站起來。
吳平安看看臺下英姿颯爽的兒子,很是欣慰,不過面上依舊一臉嚴肅:“吳棟樑同志擔任鄂倫春鄉駐村工作隊隊長;隊員兩名:何偉,其其格……”
一個個人名從吳平安嘴裡念出來,臺下的駐村隊員們也漸漸知曉了自己的崗位,心中或喜或憂。雖然都是駐村,但是所在村莊的好壞,那差別可就大了去。去了好村子,自然吃香喝辣,還政績滿滿;去了深度貧困村,就請等遭罪吧。
“田源同志——田源——田源同志來了沒有——”
吳平安連叫三聲,嗓門也越來越高。
“田小豬兒,醒醒,到你了!”衝盹青年的前排伸過來一隻纖纖玉手,在他腰間擰了半圈。
“田源同志——”
“啊——”
臺上莊嚴的呼喚聲和臺下的慘嚎聲此起彼伏。即便是這樣莊重的場所,周圍也忍不住響起了一陣竊笑。
站起身之後,小胖子田源瞪了一眼前面那張明眸皓齒的如花笑臉,瞥見那張美人面的主人伸出纖細的手指,十分隱蔽地向嘴角指了指。於是連忙用手背在自己的嘴角使勁抹了兩下,估計是剛纔睡得太香,不小心淌出哈喇子。
不料,手背上什麼都沒有,看來是又被調戲了,只能不滿地嘟囔一聲:“公主殿下,您就饒了草民吧,我還不夠慘啊?”
哼——俊俏的鼻翼裡發出一聲輕哼,其其格扭過頭,決定不再搭理這頭田小豬兒。
臺上的吳平安橫了一眼晃晃悠悠站起來的青年,繼續讀着手上的文件:“田源同志,擔任黑瞎子屯駐村工作隊隊長——名單宣佈完畢,下面進行授旗儀式,請各工作隊的隊長,到主席臺領取駐村工作隊的隊旗。”
臺下又是一番竊竊私語,誰不知道,黑瞎子屯是整個林泉縣最偏遠、最落後、最貧困的村子,能輪到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也真是祖墳冒青煙了。
而剛纔出了醜的田源同志,則訕訕地坐下,嘴裡不滿地嘟囔一聲:“怎麼到我這就變成光桿司令,一名隊員都沒有,哪怕有個作伴的也好。”
就那倒黴地方,有人去纔怪——周圍當然不乏幸災樂禍者。
而坐在田源前排,同時也是大美女其其格身邊的吳棟樑則回過頭:“老同學,話可不能這麼說,怎麼沒有伴兒呢,不是還有黑瞎子陪你嗎?沒準以後就能摟着黑瞎子睡覺——”
所謂的黑瞎子,就是東北人對黑熊的俗稱。
我是自願去的好不好——沒那麼多遠古時間搭理你,哥的志向豈是你一個小家賊能懂的——田小胖撇撇嘴,站起來去主席臺上領取駐村工作隊的大旗。
作爲扶貧辦主任,吳平安逐一和領旗的隊長親切握手。輪到田小胖的時候,還殷切鼓勵幾句:“田源啊,好好幹,越是艱苦的環境越鍛鍊人,你是學林業的,工作也在林業局,去黑瞎子屯正好改造荒山荒坡,可以大幹一場,我家棟樑都羨慕死你嘍。”
“吳叔叔,我真是自願的。”小胖子雙手接過大旗,上面印着“黑瞎子村駐村工作隊”這幾個金光閃閃的大字,心中也不免有些激動:終於可以去那個地方了,廣闊天地,大有作爲!
自願的?誰信啊。吳平安拍拍小胖子的肩膀,然後宣佈:隊員們現在就到外邊,各村派來接人的車輛就在樓下,馬上奔赴各自的工作崗位。
隊員們有序地來到樓外,果然,大車小輛都已經就緒,基本都是小轎車。來接人的大多數是村長、村支書或者是村會計這老三位,樂呵呵地招呼着屬於自己的工作隊人員,熱情地讓到車裡,小轎車屁股一冒煙,便一輛接一輛地離去。
“黑瞎子村的人來了沒,誰是黑瞎子屯的?”現場吵吵巴火的,所以田小胖也扯嗓子吼了一嗓子。
“來了,來了,俺是黑瞎子屯的包村長。小同志,你就是分配到俺們那嘎達的,貴姓啊?”一個裹着軍大衣,頭上戴着棉帽子的老漢奔過來,一笑起來,黑黝黝的臉膛滿是老褶子,透着一股濃濃的鄉土氣息和淳樸勁兒。
周圍的村幹部,大都鮮衣怒馬,所以這位包村長就格外顯眼,不知道的,還以爲就是一位普通農民呢。
不過包村長早就習慣了,只是仔細打量着眼前這個小胖子:嗯,不錯,瞧着挺精神的一個小夥子;態度也挺隨和,始終樂樂呵呵的,一瞧就是個好說話的;就是這白白淨淨細皮嫩肉的,不像個能吃苦的樣子,到了俺們那村,不會又當逃兵吧。
也難怪包村長擔心,到目前爲止,他們那村子都跑仨駐村工作隊了。
田源也樂呵呵地握住那雙滿是老繭的大手:“我就叫您村長叔吧,我叫田源,你叫我小田兒就成。村長叔,車來了沒,我那邊還有點東西得拉着。”
“當然來了,好幾十裡地呢,不來車咋整,咱們爺倆總不能腿兒着回去。”包村長一哈腰,從地上撿起來一根大鞭子,啪得在半空炸了個鞭花,然後嘴裡一個勁吆喝“大牤子,快點過來過來”。
不遠處的樹下溜達過來一頭老黃牛,後邊拉着個大板車。慢吞吞到了包村長跟前停住,那老黃牛瞪着水靈靈的大眼珠子,非常友好地跟田小胖打了個招呼:“哞——”
牛車啊?!田源也不由睜大了雙眼。如果細看的話,就會發現,他的一雙瞳仁竟然不是黑色,而是藍汪汪的,而且無比深邃,就像是神秘莫測的大海。
“哈哈哈,笑死我啦,人家坐寶馬,老同學你這是要騎寶牛的節奏啊——”身後傳來吳棟樑暢快的笑聲。像這種能擠兌田小胖的機會,可一定要把握住。
田源也跟着嘻嘻一笑:“牛車好啊,在古代,那都是有了功名的人進京趕考,朝廷纔派牛車接人,所以才叫公車,清朝末年不是就有著名的公車上書嗎。吳棟樑,你還得加強學習啊,爭取早日成爲棟樑之才。”
作勢要去拍吳棟樑的肩膀,後者則厭惡地躲開身,然後拉開一輛寶馬叉六的車門,殷勤地讓着身邊的美女:“格格,咱們坐不起公車,還是上寶馬吧。”
“我先去取行李。”其其格很不給面子的扔下一句,然後一甩馬尾辮,扭頭就走,只留下一臉陰晴不定的吳棟樑,心裡恨恨:等到了駐地,看你還能跑出我的手心……
隨後,包隊長也張羅着去給田小胖裝東西。駐村工作隊平時都在村裡吃住,行李啦,換洗衣物啦,都必不可少。
東西早就拾掇好了,就在不遠處的樹下堆着,跟小山似的。包村長還看到小山上蹲着個小娃子,上身穿着紅色的小羽絨服,很是打眼兒。在田源招手之後,就一溜煙跑過來,嗖一下竄到牛車上。隨即又三兩步竄到車轅子上,啪啪在老黃牛後背上拍了幾巴掌。
“這娃子,沒三塊豆腐高,還怪靈巧的。”包隊長忍不住讚了一句。
田源則訕訕地抓抓後腦勺:“這是我兒子,小白,小淘氣兒。”
“淘點好啊,淘小子出好漢。過來,叫爺爺瞧瞧。”包村長老懷大慰,心裡琢磨着:這拖家帶口的去駐村,看來是準備常駐,這回估摸着跑不了啦。
村長上了年歲,眼神也不大好,拉過小淘氣仔細打量,越瞧越不對勁:這娃子怎麼長得猴頭巴相的,頭髮還是白的。哎呦呵,這身後還有一根兒小尾(yǐ)巴晃悠來晃悠去的,赫然竟是個毛猴!
小白猿還手腳不老實,伸出毛乎乎的小爪子,去搶包村長手裡的鞭杆子,估計對趕車很感興趣:老祖宗弼馬溫放過馬,偶今天也放牛試試。
結果被田小胖敲了兩下猴頭:“別毛手毛腳的,快給包爺爺敬禮。”還真不含糊,小猴子啪的打了個立正,然後擡起猴爪兒就敬禮。可是,你那右爪子反過來勾在左眼上邊是怎麼回事?
心事重重地將牛車趕過去,看到那一堆東西,包村長心裡又忽然有底了:除了行李捲之外,還有鍋碗瓢盆米麪糧油之類,一應俱全,看來是準備常駐沙家浜嘍。
最令包村長安心的是,行禮上還放着不少書,整整齊齊地碼在兩個紙殼箱子裡,這東西,纔是最大的財富啊!
這回包村長也來勁了,把幾袋大米和白麪都碼到板車上,啪的一甩大鞭子:“小田兒,咱們爺幾個走着!”
“走着!”田源也使勁揮舞手臂。對不可預知的未來,對那個遙遠的黑瞎子屯,似乎充滿了信心。
唧唧,小猴子也跟着張牙舞爪的,似乎覺得還不夠勁兒,於是掉過屁股,小尾巴一甩,pia的一下抽在老黃牛的屁股蛋兒上:沒有鞭子是吧,小意思,偶自個開發——
沒走多遠呢,包村長嘴裡就吁了一聲,拽住繮繩,打量這個攔住牛車的大閨女。而牛車上的小猴子則早就縱身躍起,撲進美女的懷抱。
其其格戳戳小猴子的腦門兒,嘴裡親暱地喚了幾聲小白,然後指着腳邊的幾箱水果:“省着點吃,想我了就微我,別像有些人沒良心的……”
小白一個勁點着猴頭兒,不過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卻盯着美女身後那兩輛嶄新的山地自行車,一臉猴急。
“去吧,給你買的,來回騎着方便。”其其格拍拍小白的猴頭,然後將一個雙肩包給小猴子背上,裡面鼓鼓囊囊的,都是小猴子喜歡的吃喝。
後者便一個跟頭從她肩膀上翻下去,選了那一輛小號的兒童車,騙腿兒上車,倆小短腿緊着倒騰,騎得飛快。
田源也樂呵呵地下了牛車,大大方方地把水果箱搬到車上,然後推過另外一輛山地車:“公主殿下保重,此一去山高水長,咱們各自珍重,後會有期。”
“一路順風啊——”其其格的眼圈開始微微泛紅。
“你也一路順風!”田小胖揮揮手,飛身上車,就像是脫離牢籠的飛鳥,投向廣闊無垠的天空。
猛蹬幾步,口中立刻大聲吆喝:“小白你個猴崽子,趕緊剎閘,沒看見前面都亮紅燈了嘛——”